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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具名情人

    “莲,今天是什么日子呀?为什么餐厅有这么多人?”

    真司拽着秋山莲的胳膊,站在餐厅门外跟门口接待的侍应生面面相觑。他垂下眼帘看了看手上的信用卡,思考今天一起吃饭的可能性。本想请朋友兼室友吃顿便饭,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随性地住在莲家里,实在太不好意思了。再说,他还有一笔未还清的债务已经拖欠将近二十年了,再不还清的话说不定哪天就要被莲扫地出门。他正想借着请客的机会好好拉拢一下债主兼房东,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走到原先约定的餐厅门口就遇上人满为患的场面。

    莲望了一眼人头攒动的餐厅内部,犹豫了一会儿,扭过头对真司说道。

    “都说了不用请我吃饭。就算非要请客,也没必要挑今天吧?还没有任何预约。”

    “对不起嘛,都怪我忙工作上的事才忘记预约了。再等一等可以吗?我真的很想请你吃饭。一次就好了,最近都没有做过什么好吃的给你……”

    “总之你今天把我约出来是有话要说吧。”莲思索了片刻之后笃定地说。

    “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今天是……”

    话未说完,从餐厅内走出一个穿着整齐礼服的人,他和侍应生交头接耳起来。紧接着,对方转过头来,带着迷人灿烂的笑容躬下身邀请他们进去。

    “请问二位是一起来的吗?”

    “我们吗?”真司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身边的莲,“啊,是的,我们是一起来的。”

    “正好还有一张空桌,那么里面请吧。”

    进入餐厅,他们在最靠边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桌上刚刚换好新的餐布,摆在花瓶里的玫瑰已经半干,侍应生提出要帮他们换一支,却被真司拦住了。就在侍应生想询问缘由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抱歉,花什么的我们就不需要了,麻烦给我,呃,给我们两份意面就好了。”真司尴尬地捂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对侍应生说,“面可以快点上来吗?我们都饿了。尤其是我。你也听到了吧?今天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呢。”

    侍应生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抱着托盘离开了。没过一会儿,他就端着两份意面和两杯红酒再次出现。

    真司愣了一下,提醒他。“我们没有要红酒。”

    “是送给你们的。”侍应生像带着什么使命似的,郑重其事地把酒杯摆在两人面前,说道,“今天每一桌都会送红酒。”

    “多谢你了。”真司点点头,笑着对他说。

    吃饭的时候,真司将刀叉弄得哗哗响,对面一桌客人的目光因为那股怎么也不停的噪音时不时瞥过来。就在对方准备起身讨说法的时候,莲递了一个眼神过去,二人中的男方马上拉住女士,阻止了她的冲动之举。

    回到餐桌上,真司察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于是抬起头看向莲。

    “莲,你怎么不说话?”

    真司从碗里抬起头来,嘴角沾满褐色的酱汁,下意识伸手在兜里找胃药。他还是改不了吃饭快的毛病,吃完饭马上就要吃药,否则晚上会因为剧烈的胃疼整宿整宿睡不着。

    “我觉得。”秋山莲拿起叉子,在碟子边缘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今天就应该待在家里比较好。”

    真司把药丢进嘴里,就着红酒把苦涩的药吞下去。喉结滚动几下,药片就消失了。他张大嘴呼吸着空气,似乎要把口腔里酸涩的味道去掉。

    “无所谓啦,外面更热闹不是吗?刚才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街上有很多人了。说起来,你不觉得这家的意面很好吃吗?是怎么做的来着?rou沫和一款秘制酱汁?”

    “我们在说一件事吗?”莲rou眼可见地叹了口气。

    “好像不是吧,嘿嘿。”

    本来想说点什么,结果又因为真司的反应不得不闭上嘴。莲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很快转换了话题。

    “对了,报社的工作还好吗?”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最近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真司,你生来就是为了跑新闻的’。听起来很荒唐是不是?可我现在确实已经当上主编了,而且啊,虽说办公室只有两个人,但我们的杂志就快要出名了,据说下个月所有的备份就要被送进图书馆了。”

    “嗯,听上去还不错。”莲点了点头。

    真司冲他傻笑,然后把剩下的红酒全部倒进嘴里。“好了,快点吃吧,莲。吃完了我们就得回去了,家里晒的衣服还没收回来呢。”

    结账的时候,真司这边又出了问题。

    “诶,我的卡不可以用了吗?”

    真司捏着那张边缘崭新的旧卡陷入迷茫。前台结账的侍应生也相当尴尬,迫于无奈也只得耐心地给他解释道。

    “抱歉,这张卡去年夏天就被停用了,所以现在无法完成支付。”

    “那……”真司还没开口,身后的人就抢先一步上前,递上了钱包。

    “行了。我来结账吧。”

    莲从钱包里掏出一叠纸币递给侍应生。找零的时候,真司就站在他背后,不好意思地说。

    “真对不住你,又让你请客了。这半年来一直是你在帮我付钱。”

    “反正我们都已经这样了。”莲接过发票,转过头看他,又指了指餐厅外面的世界,“现在呢?天黑了,我们要回去吗?”

    “回去吧,回去也好。看来今天不宜出门。”

    街上人来人往。真司停在天桥岔道的路口,深吸一口气,裹紧自己的围巾。他朝桥下的大街望去,明晃晃的大灯放射出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发酸。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涌动着数不尽的行人,这些行人像一个个排列整齐的蚂蚁,正在朝巢xue的方向,也就是附近散步的居民区进军。

    莲就站在他的身边,发现他的上半身已经紧紧挨着危险和安全的界限了,于是赶紧用力拉住他快要栽下栏杆的身体。

    “小心点。对了,你冷吗?”

    “我不冷……阿嚏!”真司揉着冻得发红的鼻尖,打了个喷嚏。他说道:“还好没吃荞麦面,否则肯定会着凉的。”

    “我去买啤酒吧。”莲一边帮他把围巾重新系好,一边提议道。

    “你可以喝吗?不是说戒烟戒酒了吗?”

    “今天可以。”

    “今天?今天也不行吧。其实我已经不怎么喝酒了,倒是阿雅很能喝,他的酒量完全可以放倒一桌人。可惜今天他和未婚妻去约会了,只剩我们两个,两个人没法痛痛快快地喝酒吧?”

    话音刚落,看到莲逐渐阴沉的神色真司就后悔了。他知道阿雅吗?莲大概不认识阿雅吧。小小报社里一个跟自己当年很像的菜鸟记者,莲又怎么可能认识。真司漫不经心地想着心事,扭过头,发现莲在看着自己。他感到今晚的夜风像有酒精似的,空气中弥漫着不一样的味道,似乎有点醉人。

    “说起来啊,莲,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来着?”

    “今天……”

    就在莲准备开口的瞬间,对面大楼后面突然升起一朵巨大的烟花。第一朵花开放之后,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五光十色的焰火陆续在空中绽放,漆黑的夜空很快被璀璨的花火点燃了,深蓝的天空沦陷,变成了一片花的海洋。

    听着烟花绽放的噼里啪啦的响声,真司的脑子里也嗡嗡直响,依稀记起莲曾经对他说过的类似“要好好活下去”的话。他们现在就是努力生活着的两个人吧?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像这样站在盛大的烟花下面,看着人来人往的行人从脚底下走过,仿佛他们就是全世界。

    “好久没看到烟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真司感慨道,“放在江户时代,观众还要喊‘玉屋’啊‘键’啊这样的名字。如果我不当记者的话,现在说不定已经成为‘城户屋’的老板了吧?你说是不是,莲。”

    听到这话,莲不禁笑起来。真司知道他马上又要开始说自己笨了,于是不服气地瞪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一点都没变。”

    “话是如此说,可是如果我真的没有到过东京,就不会认识大久保编辑长,不会认识优衣,也不会认识你了。”

    “哦。原来我是最后一个。”

    “什么最后一个,我听不懂?”

    “就是你想认识的人当中的最后一个。”

    真司噗呲笑出声。“是或者不是又怎么样?莲,难道你也发现自己讨人厌了吗?”

    “还好吧。但是——”

    莲说着,从身后掏出一束花,塞进真司怀里。

    “城户,节日快乐。”

    真司定睛一看,那是一束桔梗花。他有点不明所以。“我不喜欢桔梗花,搞什么,莲,你不是不知道的吧,拿这东西出来根本就是敷衍我,在逗我玩儿呢。”

    “笨蛋,已经是快五十岁的大叔了,这种事还要我解释给你听吗?快点拿着吧。不要玫瑰,桔梗也不要吗?”

    “说我是大叔,明明你也是!你才是快五十岁的大叔吧,我几个月前才过了四十五岁生日。”

    “好了,我是大叔,你是四十五岁的年轻人。”

    “我不走了,我要睡在天桥底下。”

    “我怎么记得你没喝什么酒,那点红酒就让你醉得不省人事了吗?”

    “不要,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嘴上说着不要,可真司却用力抱着花,生怕谁抢走一样,赌气似的坐在地上。他捂着脸,感觉脸颊发烫,脑袋也发烫,身体快要烧起来了。

    “已经是四十五岁,快要五十岁的大叔了,却还一事无成,很可笑是不是?”

    一边说着,他一边观察莲的举动。他感觉莲好像忍不住笑起来,头顶的阴影在晃动,那是莲在憋笑。于是真司更生气了。

    “哎呀,莲,拜托你不要笑我了。你也是啊,年龄只比我大上那么一点点,不也跟我一样吗?没有工作,没有结婚,也没有朋友……我们不是一模一样吗?”

    莲沉默了。

    “地上很凉。”他伸出手,想把真司拉起来,“城户,快起来吧。”

    就在这时,一个路过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倒着走回来确认坐在地上的真司。他发现新大陆一样张大嘴巴,看了看秋山莲,又指着真司说。

    “请问你是……城户编辑长吗?”

    “诶?”

    真司抬起头。

    年轻人蹲下来,和他四目相对。他伸出一只胳膊想跟真司握手,因为不确定真司是不是左撇子,于是换了另外一只。

    “我经常看你们的杂志,每期都买。”

    真司接过他的手,晃了晃。想松开,又被拽着晃了两下。他有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那么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滚了一圈终于滴落下来。

    “太好了,终于有人懂我了。”

    “虽然杂志很好看,可惜上周停刊了,剩下的部分据说要被市立图书馆回收吧。说起来,第一期我还留在家里,那都是平成十六年的事了吧?我从小就看的。”

    说到停刊的事,真司瞬间又露出落寞的神情。年轻人意识到提起他的伤心事了,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他身边的秋山莲。

    “这位是?”

    “哦,他是我的……”

    真司抱着桔梗花,比划着想介绍。

    “我知道了,就是一直支持您的那个人吧?”

    “呃,算、算是吧。”

    “太好了,要不是您一直以来的支持,恐怕城户编辑长早就辞职了!多谢您啦!”

    “这家伙,怎么能当着我的面说出这种话。”

    真司正准备发作,对方兜里的电话突然响了。年轻人接通电话,随便附和了几句。“对对,我马上就过来了。”他朝真司和莲挥了挥手,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

    “我得走了,妻子和女儿在家等我。还有,祝你们节日快乐!”

    真司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年轻人离开的方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莲。

    “今天是什么节日来着?”

    “情人节。”莲平静地说。

    真司恍然大悟,然后捏了捏他的手。莲问他。

    “回家吗?”

    “嗯,回去吧。”真司把桔梗花揣在兜里藏好,然后钻进他的风衣里,“还是在家过节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