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心狗肺
狼心狗肺
在兰招的剑还无人拾起的时候,他带着李瓮彩刚离开丹枫一个夜晚,众人还未曾感知到他的离去。 妙月深入另一端的地牢,想去见见胡笳。 南部地牢光秃秃的,每间屋子都很规整,一张床,一张板凳都没有,四面都是墙,密不透风,一进去甬道,妙月就闻到了:人味儿。代代相传冤魂索命一般的气味。 妙月一下就被熏晕了头脑,她急忙退了出去。 兰提还在看星生,没有一道来。妙月本想单独和胡笳谈一谈,但她还是要和兰提结个伴,单独进地牢,她目前还受不了。 妙月顺路从厨房端了碗汤给星生,妙月还预备兰提会吹一吹喂这个小畜生,不料星生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妙月恍然想起,星生不是兰提一个人的剑侍,他统领外门弟子。 等来看望他的人散去了,妙月才从门口探了个脑袋看到床上的星生,一眼便知,他情况不好,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和前几天见到兰携的样子差不离。看起来不是一点小伤……但大概在丹枫眼中,没断胳膊断腿就统统是小伤吧。 胡笳武功不弱,星生伤了右手,左手剑术难以精进,想来他击败胡笳废了大力气,应该也让身体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阳烈剑势。这个所谓千载难逢收拾石不名的机会,又是要人拼命拼出来的。拼赢了,大家都高兴,拼输了,现在恐怕就见不到越星生了。 星生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妙月龇了下牙,想想胡笳那狠辣的出招方式,砍到她身上,该多疼。 星生受了伤,胡笳也被他的三丹剑法砍伤了。 兰提将胡笳拎出来,扔到另一间囚牢里,环境稍好,妙月才能坐下来和她说句话。 比起每次见到她,她活灵活现的神气样,现在她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 妙月道:“她都成这样了,还能接着审她吗?” 兰提回道:“装的。” 说罢,他一刀子扎进胡笳的手背,那里本来就有伤,刀子几乎扎透整个手掌,他微微转了转刀锋,胡笳立刻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兰提拔出刀,往地上一扔,监牢里的蛇虫一拥而上,舔舐新鲜血液。 兰提不多废话:“我长得很像我父亲吧?” 胡笳转过头,她的绿眼珠子此时灰而无神采,散发出衰败的气息,她轻笑一声:“更像我jiejie。” 妙月皱眉:“你承认得好快。” 胡笳恶狠狠瞪她一眼:“不承认,怎么办呢?他都那么问了。” 三个人一时都沉默了,妙月有好多话想问,但还是觉得冲击。 她从胡笳的头发下看到了很多疤痕,没有遮掩的疤痕有些可怖,她的脸皮紧致光滑,和妙月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没什么差别,但她都承认了……这年轻的皮肤是怎么来的?疤痕已经暗示了答案,杀人害命,缝缝补补。 兰提忽然掐住胡笳脖子;“你为什么骗你jiejie?她对一个侄女都很好,你就是告诉她,你就是石不语,她也会对你好的。” 石不语被他掐得仰着头:“我……不能说……她不会同意的……你看她自己都老成什么样了……” 兰提松开手,他一阵无力晕眩。石不语伏在桌子上干咳,她抓着石板:“在西原的北部,黄沙漫天的城市中,没人认识我,但是回中原来,风险太大,故人太多,若我仍容颜如旧,岂不惹人怀疑我修习邪法?春涧不是邪法,我不能辱没家族名声啊。” 妙月此时从她的眼珠里看不出什么绿色了,她在西原北部的少人城镇中,学过很多改头换面的招术。西原当地万国交界,小部落极多,兵戈杀伐不休,云露宫前辈亦有从当地逃过来的,对当地邪法守口如瓶,引以为耻。石不语若流落当地,后学的招式武功也为中原人所不知,也不是奇怪的事。 不过妙月还是问道:“你见过我娘?” “我一直想找她,听说她居然回中原了,我也回来了。我早听说欲女心经练了容颜不老,比我在西原营生强多了。所以我怎么也要找到她,我给云露宫写了信,但无人理睬,后来我只能自己找。好不容易找上门,我才学了一招半式,她就不见了。我一直在找她,没想到她在丹枫山庄,人都傻了。” 不对啊……妙月震愕:“不是你下的毒?” “为什么是我?我想拜师学艺,商艳云以为我只是个年轻舞姬,对我还很热情呢。我想跟着多学一些,后来就怎么都找不到她了。” 妙月追问道:“所以你对那些致使人失去正常人心智的痴毒一无所知吗?” 石不语烦躁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难道不是摔坏了脑子吗?什么毒药,什么痴毒,你在说什么啊?!你就为了这件事,把我抓起来吗?” 兰提看她情绪激动,他一审视她,就头痛欲裂,他怎么也没法将这个疤痕众多的女人和多年来故事中那个掀起盖头就浪迹天涯的少女联系起来。妙月和他想得一样,她也不明白,师叔口中的石不语,不喜欢家族责任,当众逃婚,名言一出,就知道她要四海为家,可如今,她在苦苦追求青春永驻,走火入魔。 “李瓮彩父女呢?是你叫回来的?” 石不语勉力支撑起身体:“我从少时就惧怕老人,惧怕白发。我喜欢启为,也是因为他们家背负着少年人未老身先死的诅咒,轰轰烈烈,永远没有鸡皮鹤发那一天。我小时候的异想天开,哥哥jiejie从来也不当回事。我翻阅典籍,搜寻传说,我知道南理有起死回生之秘法,一旦起死回生,生命就定格在死亡前的容貌,正好李避日需要,我就给他出了主意,他对我感恩戴德,只要我诏令,他就会知恩图报,回来找我。” “我没想到他会成功的。毕竟起死回生之说过于荒诞。” “恐怕也荒诞不过容颜不老。”兰提冷声道。 “再荒诞,不也成功了?我真没想到的,我只是想起来了这个人,所以派信去找,他就住在离当时的巫师鬼地不远的地方,居然很容易就找到了。我哄骗他,我在西原得到了更好的办法。他一来见我,我就知道他的办法有用。我怎么会不记得李彩呢?那个病歪歪的小姑娘,也爱做梦,我见到她,便知道当年的想法有人成真。我让他在我面前演示,那女孩就真的从奄奄一息中复苏。” 石不语比了个嘘:“他在隔壁里的监牢里吗?可不要让他听见。其实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只是也想试试蛊虫。至少在我生前,我就永远是这个样子。” 妙月看过去,兰提不耐烦地打断道:“少装神弄鬼。” “小子,对姨妈这么不客气吗?” “姨妈,账还没平。既然欲女心经之事有了解释,净山门两个弟子是你所为?” “这是我所为不假。我第一次犯呢,干得不错吧?我看到小应姑娘四处和俊朗少年们交谈,就想着这是现成的替罪羔羊,我还能挑拨挑拨,想干也就干了。我之前只学了一点欲女心经,我要消化也要时间,是不是?” “你没去过九雷岛?” “我该去过吗?” 兰提再次不耐烦地呵斥她:“说了少装神弄鬼,我不吃你这套。去过还是没去过?” “去九雷岛要坐船,我晕船。小子,不知道启为哥哥当年给我端茶倒水照顾我吧?你确实更像我jiejie,丝毫不温……” 兰提的刀子又扎进她的伤口里,他往上一挑,石不语疼得说不出话,她往后一缩:“我说的没有一句是假话呢。你再审我,我也是这些话了。” “和天都剑峰,是你牵线吗?你怎么认识的殷疏寒?” “是我。我想回中原,写信给了jiejie,不过我不确定她能不能原谅我,所以用石胡笳这个名义。我去过天都剑峰,我想找清宵紫金盏,清宵紫金盏长在后山的温泉边,后山住着公孙灵驹,她还和殷疏寒有过争执。争执什么,我没听见。” “为什么?你去了天都,殷疏寒就舍得给你清宵紫金盏?”兰提找出一卷绷带,一圈圈地给石不语包扎手上伤口。 “废话。我是给jiejie牵线,jiejie好歹是武林盟主夫人。不过清宵紫金盏毒性一般,只是胜在和寻常金盏无异,jiejie和启为夫妻多年,jiejie居然不知道启为喜欢金盏茶。最后经手的人是殷疏寒安插在丹枫的jian细,好像叫秋明,反正你认识。” “是你的剑侍吧?你喜欢养花,jiejie说,这个习惯和我很像。启为还恨我呢,启为当年为我找寻花种,我们约定好鱼塘边种很多碧桃花树,不过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jiejie还猜测,你不会轻易放弃清宵紫金盏的,jiejie不了解启为,却很了解你呢。” 石不语伸出手摸了摸兰提的脸:“你真的是很像启为,也像jiejie。我一见到你,就觉得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二十年前根本没有改变什么。” 石不语看向兰提身后的妙月:“听闻你也是小妖女,当时启为也管我叫小妖女,他才是妖人。他自己是老二,启有哥哥大他十岁,事事比他强,事事比他先,他当时不爱说话,容易腼腆害羞,他三弟四弟却比他娇惯得多,他身后总跟着很多人,要他管理教训,他又不擅长那些,很苦恼呢。起初启为一无所有呢。” “只是说说而已,其实是别人围着他团团转,启为书画双绝,文武兼备,又有仁心,人见人夸。启有哥哥也有落后的事啊……他太骄傲了,又从来没有从云端上摔下来过,他摔下来,就一蹶不振。所以启为登场了,他谦和谨慎,八面玲珑。兰曾先生于是就在大儿子和二儿子里犹豫了,本来他肯定会选启有哥的。” “我至今还记得他青衿试前夕轻骑快马抛下所有宾客来找我求婚,他说他每天都期盼我来找他玩,因为我总在研究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事。他说,婚后会带我去找海外仙山,去找蓬莱瀛洲,还有一种叫速速猴的虫子,可以让七十岁的老人灵便像十几岁的小伙子。” 妙月看她留了很多血,精神却这么好,她不由得怀疑兰提给她包扎的东西有问题。兰提回头看了眼妙月,又转过头看不语:“你接着说。” “启为很好,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的决定。哈哈,你看jiejie不就知道了吗?jiejie当时肯定嫉妒过我的,她都快三十岁了,还是没有着落,她当家后又总绷着个脸,更没人喜欢她啦。她没人要了……所以嫉妒我和最炙手可热的少年相好。我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填这个空。我可不是不记得家族责任的人,是我成全了jiejie啊。启为和启有很像哎,她没和启有哥成婚,所以看启为,她就真的问心无愧吗?” 妙月对此将信将疑,石不语说得太难听了。她听起来对兰启为的感情比对亲jiejie还深,石不名根本没有害过她一分一毫,她如此恶言恶语,秉性如何,妙月不敢断言,却心中有数。 “侄儿你不是婚前就怀上了吗?所以可见她有多急不可耐,她就是喜欢启为,她不承认。她不敢承认她这个老女人喜欢上了meimei不要的男人,我当然不会在她面前露面喽,她会疼爱侄女胡笳,她看到别人过得惨她就怜爱,她看到别人过得好她就嫉妒得发疯。我最知道jiejie了。” 兰提扯下绷带的最后一段,包完了。他挑眉:“你继续。” “启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说假话。他许下的诺言,我一句都不信。启为不喜欢出远门的,他才不陪我去。嫁给他,我不就惨了?你看jiejie和他成亲这么多年,去过什么地方吗,哪都去不了。我不相信他,我只相信我自己……我说我想要长生不老,启为说好。” “他都说了好,我就更知道他胡说了。他是最清醒的人,这种疯话是他陪我疯而已。他一点也不信永葆青春,他对此并无执念,他只是想要春涧心法。他要像一个凡夫俗子一般老去,他想活到七老八十呢。这么多年,我离开启为,离开家乡,一次也没有后悔过。” 石不语的精神忽然衰弱了,她再次抚摸兰提的脸孔:“启为,我当时是真喜欢你的。那么多男人追求我,我一个都没要。jiejie说要害死你,我虽然参与了,可我想,二十年前的启为不是已经死了吗?活在世上的启为有四十了,已经不是启为了。所以,就算死了,也不是我的原因。” 她倒下去,妙月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兰提擦了擦自己的脸:“从四姐那偷的致幻药,叫柳霏散,能让人带起精神来,也让人上瘾,敷在伤口上镇痛止血,多了就产生幻觉。她罗里吧嗦的,之前听你们说,还以为很厉害。” 妙月嘟囔:“她推雨霖又打我,确实很厉害。” 兰提烦躁地揉了揉耳朵:“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颠来倒去地说,其实都是大家知道的。只是她的版本过于……我不好形容。” 妙月叹了口气:“她不怨憎兰启为,却莫名更恨石不名。应该是长姐当时总是呵斥她痴心妄想,而你爹又哄着她顺着她。说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兰提不可思议道:“四十岁了,还是孩子?” 妙月挠挠头:“只是那么一说。自私自利到了这个程度,也很罕见。” “所以,她没去过九雷岛,九雷岛的死人和她无关。然后痴毒也跟她没关系?真有两波人吗?” 兰提皱眉:“听她提供的信息,是这个意思。最让这句话有信服的是,商艳云傻了确实对她没一点点好处。商艳云痴傻,她的练功速度大大减缓,要是有师父指导,她说不定也不用联系李瓮彩父女。” 妙月摸了摸下巴:“是呀……真有别的幕后黑手吗?我已经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很不可思议了,还能有更不可思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