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不得
学不得
兰提没找到妙月,猜想她在雨霖处和她一起睡,便在山庄内慢慢踱步,用步伐丈量与天亮的距离。他很快就要见到她了。 初夏的露水滴进他的后脖颈。他捏着自己的耳垂,耳穗的重量依然在。他摘下耳穗,洗了把脸。兰提于清泉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近来他有些避讳这些倒影,也避讳照镜子,似乎这些与现实相反的事物能立刻将他吸进重复着的梦魇之中。 他本来预备去家中墓园看看众人,去了一半又折返了。万钧剑给了妙月,他捡起路边的一根树枝,猛然刺向一棵花蕾如火若荼的石榴树。树枝深深地扎进了石榴树干里,他被自己的力气震得久久缓不过劲,兰提吐出嘴里的腥甜。 他擦了擦嘴边的血痕,正欲没事人一般离开,身后响起了少女惊讶的呼喊:“小曦!” 兰提回头,是阿窕。 提了一盏长灯的阿窕衣衫单薄,兰提皱眉看她:“冷不冷?” 兰窕仍然震惊又忧虑地看他:“疼不疼?” 兰提自然地撒谎:“正试着破关。运功不当,气血不顺,也是常有的事。不要和其他人说。” 兰窕立刻就相信了。 他自从在心中与石不名恩断义绝以来,就再也没有修习过春涧心法了。父亲没有教授完整,他也没有去藏经楼再参悟。既然恩断义绝,他就不该用漱泉石家的心法。为了想发设法多活几年,星汉、灵犀、天问这些心法他都试了个遍,没有能和三丹剑兼容的,但是不试就一点机会也没有,试了又总是这样伤身。末了还是要靠春涧缓冲,兰提此时就总想起石不名的脸,她恨意浓的双眼。没有春涧,没有他这个所谓杀父仇人的母亲,他随时都会倒下。想到这个事实,他的心比刀子刮擦还要疼。 兰提极少有倾诉的欲望,更何况是对着自小就不大亲密的堂妹。兰窕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他嘴角的血迹,他一言不发任由她擦。 兰提擎住她胳膊:“不要说出去,答应我。” 兰窕单纯的眼睛闪动着泪光,兰提就松开手:“没使多大力气。” 兰窕低下头:“我刚才怕像再也见不到二伯,也见不到病重的大伯一样,再也见不到三哥你。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她弯起小手指,和兰提拉钩上吊:“我不会说出去的。这只是破关失败而已。” 兰提心想,兰窕她小时候玩游戏最喜欢耍赖皮,一输就哭。他这一辈里,因为兰启为将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其他人都是放养,他的弟弟meimei们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贪玩的、迷糊的、爱哭的……都一样。 兰提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兰窕颓丧道:“三哥,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这个话。但是我今天为你保守秘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先说,是什么事。” 兰窕她剥着自己蔻丹斑驳的手指甲:“我这个要求不代表我背弃了丹枫山庄……只是,我想求你,放过谢冰疑。他一定是无心的,兰携都不生气了。所以你也别气了,放过他。我近来都愁心他的事,白天到处找人说话,晚上一夜深人静,我就想着这个事,想得睡不着觉。” 兰提意外:“我什么也没做。”他甚至派信给纹尺jiejie,让她务必好好安慰谢冰疑及其家人。纹尺为人刚正守信,她会欺上瞒下吗? “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要对谢冰疑不客气?” 兰窕不能理解道:“那他写信来给我,说丹枫山庄不会放过他云云。不愿意拖累我,所以就再也不会来见我。难道他是自己吓自己?” 兰提一低头,便明白许多。他点头:“谢冰疑是吗,我知道了。” 兰窕本来还疑惑,见兰提这么说,就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兰提立刻要把胳膊抽出来,想了想,还是没抽。 他没见到妙月,心一直无处安放,又见到了另一个心无处安放的人,他的meimei,从池悟风到谢冰疑,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又认真道:“他不是自己吓自己,他是在撒谎。” “他也觉得你不会真的来问我。你敬畏家主,不会对我的决定有质疑。只是他没想过,你如此在乎他。” 兰窕红着眼睛迷茫。 兰提仰天叹气:“他随便找了个理由,要跟你断了而已。顺手泼桶脏水给我。” 他就没有说下去,他还记得他这个meimei被池悟风骗得身无分文后仍然对池悟风死心塌地的前尘往事,再说下去,不又是旧事重演。他不想被再乱打一顿。 兰提还试图安慰她:“世上的好儿郎多得是,到南理去,到北境去,一个撒谎精谢冰疑,就算了吧。” 兰窕吸了吸鼻子:“……你讨厌他也不能这么诋毁他,你根本不了解他!他对我真的很好!他有很多新奇的话,而且言行一致,堪称君子!” “举个对你好的例子,给我听听。”兰提想转身就走,但是兰窕抓住了他衣袖,兰提便干脆搂住堂妹,防止她情绪太过激动,吵嚷起来。 他很后悔。 他第一次见谢冰疑,是被谢流栾引荐的。谢公刀传人谢流栾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实刀客,提起来恩公兰启为,几乎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对兰启为的怀念和尊敬甚至超出兰提,每每提起恩公,他总能声泪俱下,数着启为恩公的好。 谢流栾说:“鄙身空为一门之主,家人流离失所,先祖四处流浪四处碰壁。家中小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发起高热来也无人管。鄙身记得背着他四处求医,启为庄主宛如天神降临,救小儿性命,亲自照顾,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那个发烧的小儿,后来长成了仪表堂堂的谢家少主谢冰疑,目光灵慧,刀如疾风。 兰提要践行兰启为对谢公刀的誓言,要帮人家安身立命,自然会对人家负责。谢家少主,武功在同龄人里颇高,他说他要建功立业,兰提给了青衿试的机会,他说他要开拓眼界,兰提让纹尺给他开了衣物首饰库房随便挑,华丽装扮的谢家少主更漂亮了,他说他想娶阿窕……什么时候的事?也好啊。阿窕愿意,四叔也觉得谢冰疑还不错讨人喜欢,那就好啊。 兰提对谢冰疑就这些印象。 看着兰窕如数家珍谢冰疑的好,兰提不禁失笑。这一笑又招惹来兰窕的不满:“喂!你也就比我大一岁,不要像我的长辈一样。好像你觉得我很幼稚……逛夜市,看花灯,大家不都这样吗?” 兰提心想,他笑是因为谢冰疑给堂妹买灯的钱那都是找纹尺要的。兰家的钱左边口袋出,进了右边的口袋,有点滑稽。 兰窕还在设法向兰提证明谢冰疑的好。兰提迈开步伐,妙月此时醒了吗?meimei还挎着他胳膊,兰提早就不在听了。 “他的想法和家人们都不一样。我总和他吵,也吵不过他。所以就觉得他应该比我聪明。他总说我蠢,说让我想想山庄的弊端。想不出来就是无可救药。” 兰提终于又听了一点。 “他和老四打起来,我一点也不意外。他就是那样的人。” 兰提默默听着,闭上眼皮,在眼眶中翻了个大白眼。兰提抽出自己的胳膊,管闲事他很生疏,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前面就不顺路了,就此别过吧。你目前还是没有什么能说服我的具体证据,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谢公刀武功的七寸在哪里?” 兰窕不答。 “你见过他练刀吗?”兰提随口追问了一句。 兰窕又不答。 她沉默半刻,怯懦道:“他没有把我当回事,是吗?” 江湖儿女最实际的问题便是武功,兰窕绝望地意识到,谢冰疑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谢公刀的高阶段式,更不要提和她推心置腹谈论谢公刀的强处和弱项。 她和谢冰疑连知心好友都算不上。 兰窕仍然还在挣扎:“三哥,我带你看完那样东西,你能相信我吗,相信我所见的谢冰疑吗?”她都不知道她在挣扎什么。 “你等我一会。” 兰提急着回去确认妙月在哪里。他手头有东西要送给妙月,他过了窄桥,见了星生,雨霖暂居剑侍别院,他问及妙月。星生耸肩:“没见到,练功去了吧。”两人并未多说,兰提急着找人,星生也不耽误他。 兰提又顺路折返回来见兰窕:“去哪?前林吗?我去那里找人。” “就在通往前林的偏门。那里有棵梧桐树。” “啊……我知道了。” 丹枫山庄神神叨叨的鬼故事极多,杀孽那么重,自然会有人心虚。求财的从来不拜附近的财神,求姻缘的也不会问这里的月老像。但是也有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时候,美丽传说的诞生也只需要一株树干形状奇异的梧桐树。 大约百年前,梧桐树干有着男女缠抱的姿势,因此被奉为姻缘树。过了一百年,树干早膨胀得变了形,但到树下求缘的习俗没变过。 兰提没带妙月来过。丹枫山庄的神树不吉利。 前林都快逛完了,兰提也未见到据说早起练功的妙月。他越来越不安,也越来越听不进去兰窕在说什么。 及至到了树干下,他也只想离开。兰窕还在执着展示那幼稚的树干刻字,兰提的目光已越过她,到了那堵可疑的墙。他的耳朵也听到了可疑的声音。 兰提捂住兰窕的嘴,她降低了音量。 梧桐叶落,野猫哭啼。兰提拔出他腰间秀气的长剑,飞过偏门,剑气如冰,兰提逼着剑下的人往墙角靠:“跪。” 兰窕轻功不足,过来时,正见到谢冰疑神色如常地出现在山庄之外,只是姿势却是跪姿。 “阿窕。”谢冰疑看向兰窕。 “再叫她一声,我会割断你的舌头。”兰提挑起他的下颌,厌烦道。 谢冰疑仍然笑着,他笑看对面的妙月:“应姑娘,我似乎说错了一点,现任兰家家主和他的前辈们一样啊。” 兰提也转过头,他怀里扑进来一个人。 妙月根本无暇理会谢冰疑,她猛扑到兰提怀里,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兰提的剑差点被她撞掉,他立刻收了势。 “你怎么瘦了?你还好意思让我好好吃饭呢。” “光画画不写字是什么意思,之前又写那么厚。你这个人真是极端。” “刚回来的吗?我以为至少还等五天呢。我刚回来之前还幻想你在家呢,你真的回来了!!!” 妙月高兴得脸都红了,眼睛也亮闪闪地看着兰提,她忽然发现他的刻度表偏到了八十。出去几天,想她想得厉害了吧?哼……不枉她也想他想得抓心挠肺。 兰窕:“咳。” 妙月回去的路上,听着兰提言简意赅的描述,差点惊掉下巴。她也交代了小谢公子的自述版本。 谢冰疑是突然改变主意的。 在谢冰疑的漏居里,妙月捻着一点冰糖丝,听他胡扯了半天,突然惦记起商艳云还有雨霖师叔他们。 谢冰疑劝她留一会,妙月认真问:“万一像做梦一样他今天就回来了呢?找不到我,他会急死的。” “他?谁?” “还有谁?你真会问。” 谢冰疑沉默了好一会,道:“那我也回去找阿窕。我要和她当面问个清楚。” 妙月对兰提感慨道:“可能是觉得我喜欢你这么厉害,他也应该勇敢一点吧。他走了一半天亮了,又变了主意,我让他别打退堂鼓,都走偏门了,怕什么啊,怕兰携吗?兰携哪有空管他。于是小谢公子又来了,这个人摇摇摆摆的,意志不坚。” 兰提一笑:“是吗?”他捏了捏妙月的美人脸蛋。 连千面玉狐薛若水这种什么美女画皮都见过的人,都觉得应妙月姑娘是绝色美人,更何况别人呢? 看到兰提回来的妙月,将烦心事忘得一干二净,她想都不想一下被星生架去谢流栾处的谢冰疑兰窕会怎么样。 妙月只顾着看兰提给她带回来的一柄长剑,前不久这把剑还悬在谢家少主脖子上。剑身细而长,锋利且轻盈。万钧对妙月来说太沉了。这把剑和万钧质感完全不同,妙月不由得感慨,兰提很会挑选。 “我去找一位号称海娘娘的天眼坤道算卦路上,见拾贝海市开了,拾贝海市是唐鸢滨特有的市集。海水总能冲刷上岸一些别人遗落的宝物。老板说是打捞沉船时得到的这把剑。我一见就觉得这把剑你用会很趁手。” “我带着这把剑再见海娘娘,上次是大凶,这次却是大吉。与你有关的事都能带来好运,可见你是我的福星。就算唐鸢刀的事还剩一些尾巴没处理,我也要回来见你。” 妙月嘻嘻笑着,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这么久不见,想亲一口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就是想贴着他。兰提亲了亲她的眼皮,妙月才放肆起来。 “你去算命了?我不知道你还信那个呢。”妙月随意问道。 兰提一带而过:“见一见半仙的市面。半仙也说套话,问命说的是勘破囹圄遥放东风,就是换地方生活。问姻缘第一次是大凶,不好的词我没记住,第二次说金风玉露。问事业是汲汲营营不得善果行不得也哥哥。” 妙月琢磨了一下,这么有道理的话……难道月老男扮女装了,下凡指点兰提了?兰提这平淡的语气,怎么完全不像被指点到的样子,那他为什么去算两次? 兰提岔开话题:“三丹剑练得怎么样?” 妙月得意道:“一会给你看看我有没有长进。我觉得我进步神速!” “要不要给剑取个名字?” 妙月一时半会还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她正对着剑爱不释手时,兰提咳嗽了两声。 兰提风尘仆仆赶回来,此时还是暴露了他风寒未愈。妙月就知道他不老实交代,抓着他上床休息,终于问出来发烧的事情,她无奈地长长地哎呀了一声:“怪不得那么想我呢。” 兰提垂着睫毛捉住她的手把玩,噩梦缠身的事暂时不要告诉她。 妙月抱着兰提就不想撒手,兰提摸着她的头发,无处落脚的心总算停泊靠港了。 等外面下起了雨,妙月已经披散着头发在兰提怀里泛起睡意的时候,兰提才忽然问妙月:“你为什么会和谢冰疑出去?” “嗯……他喜欢骂你们家,我又骂不出口,就听他骂了会,好痛快。” 妙月还不太想和他谈论接剑给她带来的强烈不适,那要动好一会脑子。现在就让她休息一会吧,休息一会。 兰提摩挲着她的皮肤,忽然问道:“你怎么想谢冰疑的事?” 妙月微微睁开眼睛:“是啊,他为什么骗我说约了阿窕私奔,他什么目的呢?不过谢公子真的很有意思,随心所欲,我行我素。他想到哪做到哪,又突然回来找阿窕,也从来不管家族责任。虽然有点太肆意妄为,但是你可以学一点的,就不用那么累了。” 兰提听了也不回答,一直都不说话。沉默到妙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兰提幽幽开口:“我干嘛要学别人。我不学。” 他翻了个身,妙月本来是趴在他身上的,被他直接掀了下去。 生气了?啊? 妙月趴在被子上,无辜地看他,兰提又把她立刻捞回怀里:“你还没说……想我呢。” 妙月嘿嘿:“我当然想你啊,我天天都想你。” 兰提埋到妙月脖颈处,他闷声道:“他不怎么样。” “知道啦。不过小谢公子真的很不一样,和整个丹枫山庄都不一样。丹枫山庄死气沉沉,虽然觉得他有点离谱,鬼话连篇的,但是令人耳目一新,所以阿窕才舍不得吧。” 兰提又不说话。妙月忽然意识到点什么。 完蛋了,兰提这个人,相当难搞。他最难搞的地方在于,他能把一件事千遍万遍地想,表达出来的不过寥寥数语。连问都没法下手。 妙月啧了一声,主动分开腿缠住他的腰,她都贴得那么紧了,明显在想点欲女心经传人该做的事,兰提低头看她,她眨眨眼睛。 兰提居然扭过了头。 他看起来有很多话要说,妙月准备好迎接他喷薄而出的醋意,然后她就可以开始哄了,结果兰提半天没吭一声。他不憋死,妙月要憋死了。三美人,你倒是开始吃醋啊,快点啊。明明就有很在意! 兰提笑了一下,他拉过来她的腿,慢慢往腿心探,他摸着她的大腿根,又摸到她的胸乳,妙月挺了挺胸口,她动情得有些狼狈,但还惦记他刚刚没打翻的醋坛子:“我再也不提他了,好不好?” 兰提的嘴唇轻轻覆过来:“为什么拿我和别人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