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下)
家宴(下)
妙月深感丹枫山庄家大业大,就往下看,那赴宴人头都数不清。兰启平说话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正卡在一个令人适宜的音量。乔荣夫人正坐在他右手侧,显然,她不关心兰携的婚事,他不是她亲生的,嘴角的笑容也卡在冷漠和客气之间。 最后一道甜羹上了,兰启平开口引入话题:“阿妩,走上前来。” 宣天妩听了侍女的传话,一点头,往前走。 “老四,过来。” 兰携站起身。纹尺很意外,他没给她难堪。他就这么同意了吗? 妙月叉起一个糖渍青梅,看到已经坐回去了的兰窕在座位上急得抓耳挠腮。星生突然低声道:“阿妩jiejie的鹦鹉是四公子帮她孵化的。四公子最喜欢豢养禽类,行走内门里他只养鸡,外门的鹰哨都经过他的手。” 怪不得宣天妩会带那只白玉鹦鹉过来,是希望他顾念旧日的友谊。 说话间,仆人们都行动了起来,妙月听到身后响动,通天的幕布被扯下,她身后全是剑。 “怀宗楼,俗称——藏剑阁。” 往上看,足足有七层楼,全部都是剑,安静地睡在剑鞘里。而最震撼的是,贯穿整栋楼的是一尊菩萨石像,此地主杀,供奉祥瑞,告慰生灵。巨佛拈花,睥睨众生,它的莲花旁散落着方才遮蔽它佛光的幕布。 别人看见,妙月看佛像的眼睛,那一瞬间,她的心中好像流下一滴泪。她的眼睛里映入了一个很小的身影:“阿兰若、菩提寺,是我的名字。” 那个身影急速地烟消云散,世外飞音,恍惚南柯。 妙月轻声道:“此地剑的主人,是生,还是死?” “无一生还。”星生冰凉的声音将她带回人间。 “四公子的浮白剑在此,是唯一的活人佩剑。认得出来,说明这桩婚有生路,认不出来,就是死水一潭,不宜结亲。” “刚才五小姐也说过,降低了难度,就在正中间。” 宣天妩从兰启平和乔荣夫妇手边站了起来,即将去寻觅兰携的浮白。她仰起她雪白的面孔,白玉鹦鹉忽然飞舞起来,停滞在兰携的肩头。兰携低下头,伸出手,鹦鹉啄了啄他的手掌心。 “慢!” 是兰启安打断了宣天妩的步伐,她回头。兰拣也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兰启安道:“双方父母并未到场,接剑仪式不对吧?” 兰拣注意到妙月投射来的目光,摊了摊手,仿佛在说:“不关我事。” 宣天妩颔首:“我母亲难忍丧子之痛,已疯癫无仪。” 不待任何人回复,宣天妩微笑:“好巧。家主的未婚妻母亲也是疯子。我娘亲是疯子,应该不碍事吧?” 众人的目光射向妙月,妙月愕然抬头。宣天妩又柔声道:“我听闻应妙月姑娘的母亲痴似儿童,家主并未嫌恶,奉若亲母,随身照看。所以,我母亲是疯子,却还能自理,程度还轻一些。能不能得到大家的原谅呢?” “既然无人否认,那,四公子,我现在可以去找你的剑了吗?” 她的声音柔若无骨,却像利刃一样扎进了众人的心坎里。无人在意宣天妩的母亲了,所有人都想起了商艳云。他们还不知道她是谁,可是他们很好奇。 妙月突然成为众矢之的,开宴前纹尺就告诉她,会有很多人冲着她来,很多人里妙月独独没有想起过宣天妩。 因为宣天妩是被人注视的,如果兰携不同意,众人会同情,如果兰携同意,众人会祝福。总而言之,妙月以为她是被动的。 妙月立刻意识到,宣天妩,父亲兄弟全部死于非命,和母亲一起服毒自杀后被救,失去大半听力,只能常居内门培训幼年弟子,她要么心如古井,要么内心如大江大河情绪波涛汹涌。她是主动答应兰启平的要求的。如果她不点头,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么会觉得宣天妩在今天的家宴上会任人拿捏,会任人羞辱呢? 兰携目送她上楼,前往佛眼取他的剑,他忽然按捺不住,站起身,也跟着她往上走。两个人在石佛的注视下,分两侧楼梯,衣裙逶迤,一前一后,就好像两只鹏鸟飞逐。 兰携,他要干什么? 在佛眼处,宣天妩停下脚步,她拿起了兰携的剑。众人只看得到兰携驻足的背影,亦仰望着她。 兰携紧绷的背影忽然松了下来,那是他泄气的象征吗,那是他的服输吗?他刚才去追他她,是最后的一点不甘心吗? 可是兰携的剑忽然从宣天妩手中脱落,从七层楼一路往下摔。 众人惊呼。兰窈挑起眉毛:“有意思啊,有意思。” 兰携翩跹着往下赶,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妙月也感觉到了他的强烈不悦,他的愤怒心情。他在浮白落地前一秒接住了剑。 兰招轻呼:“好险……浮白是四哥最珍爱的东西。” 兰携掂量着他的宝剑,仰望着一阶一阶走下来的宣天妩。他也飞快地往上走,所有人都听到了他平静而无情的声音:“你摔了我的剑。”阿妩听到了吗? 她听到了:“这代表什么?” 她往下走:“是不是代表你我的缘分活不了,代表一切都会是一潭死水?” 兰携的侧脸可看他并没有生气,而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好玩:“我让你说下去。” “大家都知道,修习三丹剑者,短命。擅长处理死者事的人,是不是更适合做四公子的妻子呢?” “我死了爷爷,死了父亲,死了哥哥,死了弟弟,家里的男人都死光了。”她走到兰携身旁,突然拔出了他的剑。浮白反射出烛光,照亮她的脸。 她慢慢将剑悬到兰携脖子上:“所以我未来的丈夫死了,我也会很习惯。” 兰携不怒反笑,他主动将脖子往前送了送。宣天妩控制得很好,剑刃离划烂他的脖子只有一指了。她继续道:“四公子,这就是我最适合做你妻子的理由,你死后,我会为你戴孝一生。” “我不会哭,不会柔弱,你的身后事,可以全部交给我。”如同凉丝丝的雨,她的声音。 宣天妩收剑入鞘,收他脖子上的剑入他腰间的鞘。她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包:“我接你的剑,你也接这个吧。接住它,代表愿意娶我。” 她抛飞那个香包,众目睽睽下,兰携立刻伸手接了,他歪头一笑:“希望你的专长,一辈子也不要发挥呀。” 她将她的手递到兰携手里:“一生一代。”兰携失笑,翘起嘴角:“麻烦。”但他接上了下半句:“莫失莫忘。” 礼成。 不,还没有结束,因为宣天妩转过了她美丽优雅的脖子:“我已经许配给四公子了,所以我也要拜四公子为师吗?” 乔荣夫人不解地嗯了一声:“没有这种传统啊。” 妙月整理好餐巾,她完全理解宣天妩是什么意思。 果然,她轻柔的声音像沙沙的雨响起:“我想学三丹剑,就像妙月姑娘可以学一样,我也想学。” 纹尺站起身,拉宣天妩入座:“若要学,就等家主回来,问他的意思吧。” 兰招也不顾及乔荣冰冷的脸色,为妙月挡回了许多长辈的问候,妙月不由得感激他。 而其他人——兰家人的攻势就像一个又一个凶猛的浪头,将妙月拍到暗礁上,又卷入海水里。兰提将她庇护得不知丹枫天高,不知兰家地厚。她意识到,在暗中潜伏着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兰启平兰启安这样的长辈试探她是否会学了武功就离开,而宣天妩这样的内门弟子受到的教育熏陶不逊色于兰窈兰携,他们是不是也对她空降丹枫山庄,就跟着兰提学剑,这件事耿耿于怀?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会是一个从小在丹枫山庄长大,很有天赋很有才华的少年跟着兰提,像青澜星生追随兰启为一样,誓死为他效忠。 天都剑峰新老交替,红林梅州内战不休,唐鸢刀骨rou相残,而丹枫山庄纵然暗流汹涌,却有惊人地团结着,凝聚着,会吞噬反叛的力量。 妙月也不怪罪宣天妩的挑衅和公然发难。认同和归顺是一种疗愈的办法。否则宣天妩和她的娘亲要怎么接受一个个亲人的离去? 纹尺在劝什么,她一点也听不进去。妙月在云露宫的时候,会觉得山谷日子一成不变,永远是那些花,那些人。到了丹枫山庄,这里很大,有很多高树,这里的人才是更加的一成不变,他们就像树木一样,深深地扎根在自己的信仰里,挪动了,会死。 宴席散去后,妙月慢吞吞地随着人潮往外走。 兰提他当初是如何选择的?举全家之力培养的兰提,不为家族尽忠尽孝,就是浪费。他在两难时,只想痛快地死在燕西门,他谁也不去求助,想用殷疏寒的死亡换一个投名状,想说明他并没有对不起家族的栽培。现在他还活着,就要在这里煎熬,熬到油尽灯枯,熬到另一个人接任。 星生问她:“你不开心?” 妙月抬头问他:“你在这开心吗?你觉得兰提在这里开心吗?” 星生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的。我没有比较过,所以在这里,应该还不错吧。” 他又提起:“妙月!阿妩jiejie她就是那样的人,她是剑训,负责培养小孩子的,所以她很严格,也很敏锐。你别怪她……青澜他去世那天正是他的十六岁生日,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吃rou,他还特意没吃阿妩jiejie给他做的长寿面。阿妩jiejie说,可能就是因为没有吃长寿面,才身首异处地回来了。她哭了很久很久。今天她说的那些话,只是虚张声势呢。” 妙月不为星生替宣天妩开脱而生气,她只是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星生啊,身边这么多阴阳相隔,你完全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吗?到底是逼着你们去上刀山下火海,到底是谁啊?!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呢?” 星生茫然地看着她。 砰地一声,她和星生同时抬头看,原来是庆祝宣天妩接剑成功的烟花。周遭有很多人,人挤人的时候,她和星生被挤散了。 他最终给出了答案:“我不知道别人,因为我心里有恨……我恨……”他哀愁的回答被绚丽烟花上天的哗响冲淡稀释在这个人心诡谲的夜晚。 就在人群都不约而同看天的时候,妙月看她的前路,只是她忽然觉得很疲惫,便靠在墙边,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缓了会,揉了揉脸,决定回去哄艳云睡觉,她突然被一个男人的手揽住了腰,她被卷过了墙头,又被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