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许久不曾踏进禁林，心下一阵恶寒，尼娅拉默念着足以庇护她的咒文，轻巧地避开了尝试抓住她的几缕亡魂。

    探寻片刻，按着收到的坐标向前行进着，在略微有着光亮的黑夜之间，在那高耸着的巨石顶部，她看见了许久不曾见过的身影。

    “好久不见，尼娅。”隐于黑夜的面容温柔地唤着她，微微笑着，披着破碎斗篷的男人，对她招了招手。

    “不要叫我的名字。”嫌恶而又落寞地瞥开了脸，她只是用着身上的披风，挡住了面容，“这么辛苦找我，是什么事？”

    六千年前在战争之中，那个人类曾被叫做“死神”。

    当然，不是说他是真的死神。只是，他的部队踏足于何处，那里的生者就会被残杀殆尽。他的双手碰到哪里，哪里的一切就会翻起腥风血雨。

    仅此而已。

    今日晨会结束，本是要回到城墙继续公事的尼娅拉被一个刚从禁林离开不久的亡魂拦了路。那个亡魂只是给了她一个坐标，还有一个名字，说是那个名字的主人在禁林等候着与她相见。

    他是尼娅拉的旧友，曾经拥有着能够全然窥探未来的双眼。也是在战争的末端，除了安德里斯以外，cao纵着棋盘的第二只手。

    维兰。

    “已经是认识这么久的朋友了，一定要这样…”

    “你不说我就走了，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淡淡地打断了他的叙旧，尼娅拉只是做出了不耐烦的样子，捏住了拳。

    “真是…绝情。”

    温和地笑着，男人从巨石的顶端跳了下来。苍白而消瘦的面容缓缓展露在了隐隐约约的光线之下，他一步一步地向着尼娅拉靠近。

    “我要走了，再过几天我就要往生进入来世。今天叫你来倒也不是为了告别，我知道你对此没有兴趣。”微微地笑着，维兰停留在了离她大约三步的距离外，平淡地看着她，“只是…我希望你知道一件事。”

    “什么？”

    “安德里斯…应该还活着。”

    温和的声音在结束的瞬间，就像冰冷的钢锥。那个名字响起的瞬间，尼娅拉的意识，仿佛进入了停滞。

    “你…在开玩笑么？”嘲讽一般地看着眼前那熟悉的面容，尼娅拉扯了扯嘴角，只是翻了个白眼，“他是我亲手杀的，他的魂魄也是我…”

    “我拼回来的，寄存在上界。”维兰轻笑着看着尼娅拉，眼中只是温柔的笑意，如同从前，“算算时间也应该已经到了，想着你可能会想知道…”

    “你他妈疯了吗？！”

    抓住了他的衣领，尼娅拉直接将他摁在了石壁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维兰只是笑笑，任由她对着自己发着怒气，并没有反驳任何东西。

    “我不能保证那个魂魄回来还有从前的记忆，他会变成什么样，还会不会记得从前，我都控制不了。不过…”还是用着那样的笑容，维兰只是平淡地看着她，“你要不要用你的眼睛去看看？”

    “我不在乎！”将他摔倒了地上，尼娅拉只是瞥开了眼睛，忿恨地说着。

    “就算那个恶鬼碎了上界，让下界失衡消散，你也不在乎吗？”拍了拍身上的灰，维兰脸上仍旧是一幅轻松的模样，“要知道，那个东西的母亲可是…”

    “闭嘴！”

    停止了口中的话语，维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映着的，却不是她的身影。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

    “你不是唯一的神明的走狗。”将手轻轻触在了额头，维兰略微垂下了眼，平和地笑着，“我也是。”

    来自上界神明的印记已然破碎，可是那昭示着往日契约的印记仍旧印在他的额间。明明是神明曾经的刀刃，可是被用过即弃的工具，并没有像其他的傀儡一般获得豁免。

    “不可能…你在禁林明明待了这么久，如果你是祂们的人，那你怎么会…”

    “因为这个印记是我求来的。”

    难得眼中有些许失落，但是那抹灰暗很快就被笑意掩盖，维兰只是仍旧温柔地看着她，轻轻笑着，“留他，也是祂们想要的。”

    ＊

    “…什么叫做魔神已经死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新到的亡灵，尼娅拉困惑地笑了笑，“魔界的王座…怎么可能没有魔神？”

    “对啊，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那亡灵同样困惑地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觉得怪异，“听说是湮灭了。”

    不可能，不可能。自己送上去的那个…连完整的生命体都不能算是，更不是普通的魂魄。仅仅待了几十年，就完全湮灭，这…不可能。

    恐慌，在不知不觉之中充盈了尼娅拉的躯体。

    周期将至，偏偏过了这么久自己才听到了消息。上方那些隐藏着的可能性，让她难以心平气和。

    “那新的魔神呢？”有些急切，尼娅拉略微向前倾了倾身体，“没有新的魔神吗？”

    “议会只是说没有合适的人选，前任魔神去世的时候，好像也没有指定人选。”那个魔族只是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大清楚，继续说着，“不过从前的魔神确实有几位继子，只是在她去世的时候，仅剩的那位拒绝了魔神的位置，所以也就后继无人了。”

    “说起来…那个继子的名字倒是也很有趣，叫做‘安德里斯’来着。”说着，那亡灵轻松地笑着，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怎么会有人在这个年代取这么古老的名字…”

    是…巧合吗？

    尼娅拉已经听不下去接下来的更多八卦，心中的恐惧已经让她将要喘不过气，更何况是这样的名字。

    她的兄长不存在于魔族的史书，这是她动手cao作过的结果。这个名字对于普通的魔族而言，不过是过于古老而已。可是对于她…

    不说安德里斯是她想的那个安德里斯的可能性，光是需要能源的王座空悬，就已经足够恐怖了。成千上万的魔界居民仍旧活在那个因为她而漂流着的世界，而这一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会分崩离析。

    她能做什么，她想做些什么。可是她被永恒绑在了这个世界，现在的她，什么也不能做。

    真的什么也不能做吗？

    “不行，你是我的神使，你不可能离开这里。”

    果不其然，塞尔文的脸在她的提议过后，瞬间阴沉了下来，拒绝了她的请求。

    可是那是重蹈覆辙的恐惧啊，上一次的一切是她的介入才得以停息，这一次，若是没有她还有谁能够阻挡呢？

    “这与你无关，不要老是想着当救世主，尼娅。”皱着眉头认真地看着她，塞尔文只是冷冷地说着，并不赞同她的想法，“上界的事情他们该自己解决，那些神明之间的纷争也与我们下界无关。说到底，可能也就是过几年会变得忙一点而已…”

    “可是那是我的错，一开始就是。”对上塞尔文的视线，尼娅拉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如果我没有打破交界处的链接，如果我一直盯着安德里斯的魂魄没有离开…”

    “人都是有自己的思想的，你不能阻止别人思考如何阻挡你。”略微侧开脸，塞尔文的眉头仍旧是紧皱着。声音虽然平淡，手上的文书，却已经被捏皱了一角，“你的过失你正在偿还，不是你过失的事情，你没有必要承担。”

    “何况，你也走不了。”把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与尼娅拉相同的契约，只是在塞尔文的额上，微微闪烁，“我不会同意的。”

    “是吗…”

    略微沮丧的笑了笑，尼娅拉摇了摇头。

    “文…我记得你不能随意踏足上界，是不是？”

    “对不起，但是…”

    “好好休息。”

    本来应当无法打破的契约，事实上在经历了足够多的反噬还能存活的话便能够轻易粉碎。正巧，身为神造物的尼娅拉，并不缺乏这样的生命力。而没有了被神明压制的限制，本就更为强大的她，仅仅需要片刻就能够由残躯恢复如初。

    只是有点痛而已。

    “你疯了？！你进入上界只能通过‘门’，过了‘门’你什么记忆都会被消除，就算你想要凭借自己去做些什么，你又怎么保证那个来世的你，知道该怎么做？！”被死死压制着的塞尔文，根本没有办法动弹，只能无力地喊着，“再说了，你就这么离开，别的人你都不顾了吗？！夏呢？！沙加尔呢？！还有你收留的那些人…你全部都不管不顾了吗？！”

    “那些家伙发现了我的存在，祂们会…校正的。”

    苦笑着，尼娅拉只是不敢与他直视，“祂们巴不得再来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成为祂们的棋子，不是吗？不用我做什么，祂们自己就会把我放在正确的位置。”

    “毕竟…听说我是祂们唯一的成功实验品…不管这个是什么的实验，我也不在乎…祂们需要我的能力…或许这也是祂们在想抛弃我的时候…一定要我留下后代的原因…”

    “你这是在赌几率吗？！”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塞尔文挣扎着，却没有想过自己与她事实上的实力差距之大，让他根本无法逃脱。

    “对。”笑了笑，尼娅拉轻声应着，“而且如果上界有些什么，下界也不会平和。我守着上面，不也是尽了我守着这座城的职责么…你说是吧，文？”

    “我会给他们留消息的…只是在我离开之前为止，我不会让你和他们通风报信。”

    “…对不起。”

    “再见。”

    然后，伪装成了往日的神使，已经成为了普通游魂的尼娅拉，只是面带着笑容地拜访了每一个人。和他们过着与往日一样平淡而又祥和的日夜，将最为普通的日子，写到了句号。

    “…怎么醒了？又梦到什么了吗？”藏起写到一半的信，她笑着回头看向了还有些迷糊的沙加尔，摸了摸他的脑袋。

    “尼娅…”他只是困倦着，把她抱到了怀中，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往日的噩梦早已经在时间之中消退，如今，他却是难得地有些不安。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有些慌…”扯着她的肩膀，沙加尔把她拉到怀中又是紧了紧，“你怎么还没睡？”

    “做了个梦，我也是刚醒。”第一次对着他说谎，尼娅拉只是摸着他的额发，轻声应着，“很困了，睡吧。”

    “嗯…”

    然后，在最后一个字落笔的时候，她坐起了身。

    院中的人她已经留下了自动的法阵，只要他们仍旧按着日常的时间，一切仍旧会正常变得洁净。城内的要务，她也已经分别指定了合适的人选。这样的骤然离开她知道完全是在冒险，对于其他人而言也十分残忍，可是…

    她的一点点情，换世界更多的可能性，难道不可以吗？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她的世界，这个世界，一直以来的法则都是这个样子的。

    这是最后一次以“尼娅拉”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了，自己的灵魂还未足够成熟到能够重新进入上界，之后还会不会有眼睛，还不一定。

    或许就让她最后再看一眼…

    算了。

    “去‘门’那里。”坐上了车驾，她轻声命令着。

    “是。”

    车驾前方的声音平和地应着，不过许久，引擎发动的声音，就从车身上方响起。

    然后停留在了世界的末端。

    【之前旧的彩蛋因为新加了故事所以根据时间线搬到这里来】

    木门被剧烈的魔力冲击开来，如同塞尔文所预料的一般，他见到了那张已经相处已久的面容。

    沙加尔，带着怒气与绝望，冲了进来。

    “她去了哪里？”

    沙加尔的声音低沉着，他的眼中第一次泛起了红色，暴走的魔力压碎了塞尔文的桌面。

    那压碎了桌面的手中，捏着一张字条。塞尔文只是淡淡地抬眼看了一下，便约莫猜到了上方的内容。

    “她已经告诉你了，为什么要来问我。”

    平淡的语气，塞尔文拿起了桌上的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液体。

    杯子瞬间被震碎，那暴怒的人掐住了塞尔文的下巴，逼迫他看向自己。

    “我再问一遍。”沙加尔一字一句地说着，“她，去了哪里。”

    “我说了，她已经告诉你了。”塞尔文的眼睛之中也只是默然的灰暗，直愣愣地看向了眼前的人那被血红占满了的双眼，“她去了来世。”

    “不！”那可怜的桌子终究还是被打得碎裂，沙加尔的声音，几近发狂，“她根本没有达到进入来世的条件，强行进去来世，她的灵魂不会完整，死后也回不来下界了…你在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

    塞尔文的语气倒是轻巧，只是他脸上那灰暗的神色，却不是那样的轻松。

    “那你为什么不拦着她？！”“你以为我不想吗？！”

    剑拔弩张着，二人抓住了对方的衣领，怒火与绝望就这么在他们交织的眼神之中迸发着。

    最终，他们还是都松开了手。

    “为什么…为什么？她明明说，她会永远地留在这里。你不是她的神明吗，你不是和她有契约吗？！为什么留不住她…”

    沙加尔的声音颤抖着，皆是悲愤与无奈，他瘫坐在了地上，只是捂着脑袋，喃喃着。

    “她有她的决断。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永远拦着她。”

    虽是这么说着，塞尔文却是紧紧地咬着牙关，让自己的声音不会继续颤抖，“她不会骗你，更不会瞒你，那纸上，应该把所有的东西都说了吧。”

    说着，他向下方那人伸出了手，但那手却只是僵在了空中，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沙加尔只是仍看着那被自己捏皱了的字条，颤抖着身子。泪水无法自抑，从那赤红的瞳孔之中不断流下，他也只是微微握了握拳。

    “我也去。”沉默了许久，赤红终于缓缓褪成了冰蓝，沙加尔身上的魔力不再暴动，摇晃着身体，他自己站了起来。

    “什么？”

    “我说，我也去来世。”沙加尔抬起了头，布满了泪痕的脸上，却是往日的温柔。

    “你疯了？你早已经过了去来世的时候，现在进去，你的灵魂也会…”

    “我知道。”沙加尔轻声地说着。

    他知道的，自己的记忆在进入来世的瞬间就会完全被消除。没有了记忆，他或许根本找不到尼娅拉在哪里。他的灵魂过于老旧，进入来世之后不会完整，这样，自己死后也不会回到下界。

    甚至连来世的身体都可能拥有残疾。

    可是相比在下界之中等待着消亡，望着旧物思念着那注定不会再回来的人，倒不如去上界赌一把。

    万一…万一…

    “我会找到她的。”沙加尔喃喃着，将手中那纸条捏着，送入了口中，吞咽了下去。

    “会的，我一定会的。”

    就这么摇晃着那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他就这么向前行着。

    向着那唯一的希望前行着，不断前行着。

    向着没有尽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