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观政
二月二十七,空置了快一月的公主府终于迎回了主人。 长公主人虽不在府中,但因新婚不久,各府各处的拜帖书信源源不断送来,故而不得不花些时间回复。 靖安从一摞帖子中挑出几份读罢,其余则全部扔给驸马处理,便跑去翻这月书坊新出的画册。 黎穆:“……” 次日,宫中下旨,令公主观政于大理寺。 三月初一,京城,大理寺衙门。 靖安长公主今日未乘车驾,只身策马而来。 大理正顾谆身着五品文官服,于门外相迎。 “顾大人。”身着大红冠服的女子跳下马来,绣金凤的靴子在衣摆下一闪而过。 顾谆神色恭谨,长揖为礼:“恭迎长公主芳驾。”起身时,稍稍怔了一怔。 身居五品的大理正尚无在宫宴上露脸的资格,自然无缘得见身着正妆仪服的长公主。 靖安这身衣服似乎是由长公主冠服改制成的,去除了曳地的裙摆与大袖,但仍以龙凤云纹精心绣制衣襟,如映珠点翠,熠熠生辉。 再抬起头,眼前的女子描眉点唇,金冠束发,耀目不可逼视。 “免礼。”靖安并未在意他短暂的失神,从鞍侧的绶囊中取出那份绫锦写就的手谕。 顾谆双手接过,却并不展开,又向靖安一礼,道:“殿下随我来。” 穿过大理寺幽长曲折的回廊,便从前庭来到后院。顾谆将靖安引至后院的一处僻静的值房,推开门,“此处便是京畿近三年送往大理寺的案卷。” 门内,只有一青衣小吏似在归置卷宗,见长公主到来,起身拱手:“未知殿下有何吩咐?” 长公主缓步而入,目光在重重叠叠的卷宗上一略而过,沉吟片刻,“周家三年前的卷宗可在?” 小吏一脸了然地垂下头,将手边的文书拿起:“均在此处。” “嗯,”靖安扫了一眼封面,却不接,轻飘飘道:“扔了吧。” “长公主!”小吏面上浮现怒意,眼风却扫过立在靖安身后的顾谆,如有所指:“若非寺丞大人遵陛下旨意,这些卷宗下官是不该拿给公主殿下看的;若您不懂这些事,自然有他人代劳,然而——大理寺不是给殿下玩闹的地方。” “三年前的案子,牵涉东宫与大将军府,”靖安捻起卷册,随意翻了翻里面夹着的纸页,“就算不提当日到场的宾客随从,只园中听差的仆婢并大小管事,就有上百人,大理寺号称一一查问过,就得到这几页纸吗?大理寺把周黎关了三年,最新的供状却是一年前的……” 她手中的记录大半来自三年前宜春园里刚出事的时候,最新的几份则是她的皇兄,肃庸太子战死约半年之后,大理寺最新提审周黎时留下的;后者坚称当日肃庸太子屡屡劝饮,他喝醉了认不清人,才唐突了公主。 肃庸太子已故,这自然是死无对证。 当初那桩荒唐事究竟是太子有心设计,还是周大公子见色起意,恐怕再也追究不到了——即便长公主心知肚明又如何,死人不能开口,另一位活着的当事人也不会松口。 如今大理寺的案卷残缺,周黎背后的人怕是连扫尾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想要追究彻查,千难万难。 “所以,”她笑了笑,目光却冷下去,“周黎此人,真的还在大理寺狱中吗?” 长公主的语气太过笃定,小吏背后竟无端渗出一层冷汗,声势立即弱下几分 :“无凭无据,公主竟、竟怀疑大理寺私纵人犯?” “无凭无据,自然不会做此猜测。”靖安慢条斯理道,“现在,抱着这摞废纸去请示你们寺丞吧。” 小吏哪敢把自己捅了篓子的事告诉上司,虽心有不甘,却不敢再放厥词,灰溜溜告退了。 “殿下息怒。”顾谆适时开口。 靖安走到案前坐下,“言重了。” 顾谆仔细端详,却无法从她面上窥见怒色,与几年前郁愤难平的样子相去甚远。 可这怎么可能? 长公主不惜远赴边境,又争取到交换到周家的支持,终于求到皇上的旨意,不就是为了向欺辱她的周黎和阻止给周黎的定罪的那些人复仇吗? 顾谆犹记得靖安昔日酒后的醉言:“我迟早会把那些冠冕堂皇的伪君子踩在脚下。”这是一时气话,但以顾谆对长公主的了解,她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那……是时机不到?公主初观政,还不好插手大理寺的事情? “言之?”靖安曲指敲了敲桌案。 顾谆陡然回神,告罪:“臣一时失神,殿下恕罪。” 靖安似乎笑了下,“不必如此紧张,坐。” “臣受宠若惊。”顾谆反倒垂下头。 “那么,言之总该告诉我,周黎在哪里。” 他们难得有机会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说话,顾谆反而有些不自在,“……周大公子去年病了一场,咳疾未愈,寺丞将人移到上院,并令大夫看顾。周家得知,亦曾派人来探问。” 顿了一顿,又道:“周公子获罪前,陛下已免去其御前职务。” 按律,囚问三品以上官员,不用监牢,许别处另居。但周黎并不在此列。 靖安自然听懂了这是什么意思。 既有人照顾,又能得家人探望,周黎这牢坐得真逍遥。 或者说,周家这门外戚,确实做得威风。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靖安闭目沉思了会儿,再开口时却换了另一个话题:“刚才那人口中的寺丞,是王尚书家的那个?” 户部尚书王松,字鹤年,长子已外任为官,次子亦是二甲出身,正在翰林院学习,唯独小儿子文不成武不就,被父亲塞进大理寺谋了个职位。 这位王公子昔年游戏京城时被长公主教训过,自此很有些宿怨。 顾谆不自觉捏住手指,抬头看去,正对上长公主审视的目光。 四目相对,顾谆心中重重一跳,停顿几秒,有些仓促地撇开眼去。 这一刻,平日里八面玲珑的伪装被彻底击碎,在长公主面前,他永远狼狈、落魄,无所遁形。 顾谆想起昔日在公主府的日子。 彼时他家道中落,沦落床笫之间,帐灯幽暗,欢情未接,她隔着重重罗帐望下来,也是这样的眼神,克制又清醒。 照理说,那样不堪的过往本应被他极力忘却,但顾谆不得不承认,在那段时光里,羽翼未丰的长公主所给予的庇护和安心,令他至今无法忘怀。 如今这棵树正逐渐长成枝繁叶茂,却似乎不肯将余荫垂祜于他了。 “他找你麻烦了?”靖安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顾谆忍不住去探寻长公主隐藏的情绪,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句随口闲聊还是某种他不该企望的承诺。 他起身再拜,声音有些沙哑:“谆虽不才,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靖安注意到了他的异状。 但她做事一向专注,读书入神时连黎敬熙那样的美人都逃不过被放置,现在一心扑在正事上,一个前任的想法并不被她放在心上。 她只是在思索,因为周黎的事,她与大理寺素有摩擦,即便有父皇旨意,其他人也不一定买账;若是搞掉一个酒囊饭袋就能交换到顾言之的配合,确实很划算。 至于顾谆其人……罢了。 靖安决定暂时搁置那些纠缠不清的恩怨,她微微一笑,指了指身侧高高摞起的卷册,“积卷繁杂,言之若无事,也来替我理一理吧。” 这并不是夸张之语,大理寺有心刁难,送来的卷宗不分年份、刑名,只胡乱堆在一起,哪怕彻底翻一遍恐怕都要花上几个月的工夫,即便简单的归类整理,也不是一个人做得来的。 顾谆瞬间没心思缅怀过去了,勉强笑笑:“……是。” 若非长公主先前的态度,他真的会以为这是故意刁难。可是靖安已经翻开其中一份卷宗细读,他也不好多说,只暗自咬牙: 瞧这熟练的语气和理所当然的态度,只怕平时没少这样支使人做事。她是在府里供了什么神仙,真能挥挥手就完成她这些不讲道理的要求不成? —————— 靖安回府时,已是霞色满天。 “敬熙还在房中?”她将缰绳交给一旁的小侍,随口问跟在身边的玉溪。 “驸马爷今日未曾出门。” 长公主唇边含笑,吩咐:“那便晚些再传膳。” “是。” 靖安熟门熟路地推开正房的门,在东稍间找到了她一日未见的驸马。 黎穆披了件外袍,膝上盖了件狐裘,衣带松散,欹枕南窗。 靖安的视线不由落在他捧书的手上,衣袖垂落,露出一节白皙漂亮的腕骨。 “怎么不去书房?”她走过去坐下,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摩挲。 长公主承认自己某些时有些陋习——比如为图舒适歪在榻上看书,或是行使特权叫旁人来念。但敬熙许是因为幼年的经历,一向爱惜书本,就算躲懒不肯去前院,正屋东间也有个小书房的。 黎穆瞅了她眼,挣开她的手将书扔在一边,清清淡淡吐出个字来:“疼。” 有的人啊,表面看着一副持重君子的模样,却借着起身的动作悄悄移了半个身子,侧脸刚好贴住她袖摆的衣料。 靖安不由失笑。自从忽发奇想逼着他扮了回猫——原本不过一时戏言——这几日倒是越发能从他身上看出些一点猫似的习性。 脸上看着平淡端庄、矜持自制,但若是被逼得受不住了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卖弄美色、偷懒躲罚,暗地里撒娇是很有一手的。 ——忽然想到一份很适合他的礼物。 靖安暂且按下遐想,明知故问:“伤还没好?” 房中没有旁人,黎穆没多少挣扎地被靖安扯着躺下来,身上的衣服一碰就松,露出白皙的皮rou。 前几日柳枝留下的红痕已基本褪去,靖安手指轻轻抚了抚其中一处浅淡的痕迹,笑问:“哪里疼?这里吗?” 黎穆瞪她一眼。 “又撒谎?”她威胁般拍拍他的脸。 “……后面。” “哦……所以为什么会疼呢?”靖安在他下颌处挠了挠,漫不经心地逗弄:“是不是又犯错被教训了?” 和长公主比脸皮厚这一点,每一次黎公子都只能甘拜下风。 出于靖安长公主的自知之明,早便知道去大理寺坐班的日子不会太顺利,本着自己不开心驸马也别想好过的恶趣味,这几日靖安可谓是变着法地寻驸马的错处。 大到早晨起迟了不够勤勉(明明是某人先拖着他一起赖床),小到读书时写错了几个字(还是此人故意捣乱抢他的笔)。总之,小姑娘嘴里的道理一套套,黎穆没脸与她争辩,只能被迫低头任由她胡闹。 今天则更过分。驸马一早就被公主从被窝里拎起来,不由分说先挨了顿板子——当然,长公主对此的说辞是,之前念在驸马床上辛苦的份上,前些天已经宽纵了去,以至迁延至今日,“不得不”罚了。 如果说以上还属于长公主的常规cao作,那么因为担忧误了去大理寺的时辰,因此只罚一半作为参考,并要求他在下午之前把剩下的对称补上,就有些超过黎公子的接受范围了。 黎穆自然不肯,但靖安只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趁白天无人时自己把屁股抽红,要么等晚间在长公主的“指导”下完成同样的功课。其中,后者是怎样的羞耻自不必说,前者恐怕也不是什么好选择,毕竟可以预见的是,晚上多半还有更为难的事情等着他…… ——谁也不会想到,早晨衣冠整洁勤勉上班打卡的靖安长公主,刚刚在驸马床上干了什么好事。 “啊哈…殿,殿下……”她的手指已经从胸前向腰腹处划去,黎穆哆嗦了下,不自觉向狐裘里缩去,下一瞬便被她拽着衣领拖出来。 “趴过去。”靖安指了指一旁的矮几,将裘衣扔到一边。 黎穆没动。 靖安有些稀奇地瞧了他一眼,却见美人睫羽微垂,盯着自己被扯乱的领口,似乎没听见一般。 今年北地的春天来得晚,但一入了三月,又仿佛一夜之间便春满京华,市坊间桃红柳绿暂不必说,公主府中精心照料的花树更是盛放枝头。 为映春景,黎穆今日难得着了身绿袍,绘的是喜上枝头的图样,本就衬得本就动人的姿色更胜三分;待到衣衫半褪时,更显出那一身雪肤花貌,惹人把玩。 但是……靖安难得有些怀疑自己:怎么看起来兴致不高的样子,生气了? 她迟疑地、仔细地确认了他身上单薄的布料,和被自己扔到一旁裘衣。 虽然春至,但傍晚气温已降,以她对黎穆的了解,穿着单衣呆在这样温度的房间而不是还生着炭的暖阁或者书房,肯定是图这边一进门就能望见。 而且,他里面也没穿衣服耶。 思及此,长公主又理直气壮起来,就是说,睡过这么久,她不可能会错意的嘛。 至于是自己刚把人惹了的选项……长公主很自然地忽略掉了,还是那句话,睡都睡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没干过,她刚刚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呢。 美色当前,靖安在短暂的努力之后很快就放弃了思考,本着床上问题床上解决的态度,她单膝跪在榻上,捧起黎穆的脸俯下身去,一面含含糊糊道:“敬熙……” 在宫中半月有余,虽然没妨碍长公主的寻欢作乐,但邓宫毕竟是如今天底下第一等规矩森严的地方,身处其间,很轻易便感受到那种尊卑之别。因此,他们虽然享受鱼水之欢肌肤之亲,可亲吻却有所不同——那更暧昧、更……悸动,故而下意识有所克制,不肯放纵。 黎穆伸手拥住他的姑娘,顾不得她衣上归来时沾染的寒意,稍稍用了些力将人环抱在怀中,喃喃:“安国……” 安国公主这回没顾上揪他言语“不敬”的“错处”,她将大半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准确咬住那双漂亮的唇,趁机解放的双手已经顺着心意向下摸去。 唔,还是很热情的嘛。 年轻的姑娘趴在自家驸马怀中,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