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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温子言的过去

    对温子言而言,“母亲”这个词更像汉语词典中随便翻一页瞄到的某个寡淡平凡的名词,而不代指某个具体的人。

    准确说,很早之前,它确乎具有指代的含义:那个女人有着天真可笑的神态,会抱着他问冷不冷。

    “等爸爸接我们回家就不冷咯,爸爸住大房子,爸爸带我们出国去躲过这么冷的冬天,去南边外国,打开窗子就能看见海……爸爸什么都会,爸爸会教小言游泳和潜水……”她絮絮叨叨,内容全是没见过几回的“爸爸”。

    温子言问她为什么爸爸还不来接他们,她说是因为爸爸很忙,小言再乖一点爸爸就来了。

    后来爸爸终于来了,她消失了。

    温子言被接回温家时六岁,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他爹温峻刚斗倒温氏内部的保守派,把黑社会帮派往合法企业上靠,私生子一个一个接回来,最大的即将上初中,最小的才会说话。他夹在中间,被佣人牵着手认人,花了一整天才把十六个兄弟姐妹的名字对上脸,第二天就发现只剩十五个了——最小的那个meimei死了,没人告诉他为什么。

    他问佣人,我爸爸呢?

    佣人纠正他,不应该叫爸爸,叫父亲就够了,先生不喜欢和孩子们太亲近。

    这和那个叫mama的女人说的不一样。

    温子言尽力地做一个乖孩子,不多说不多问,只是一板一眼地守规矩学知识,比几个大一点的哥哥jiejie还乖,然后爸爸果然来了。

    温峻在很多份纸里一眼挑中他的,让他站出来,只是说:“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温子言听不懂,但是还是点头了。

    然后温峻对他留意了。

    这种留意在十几个孩子中也可以叫做偏心,在无知的年龄,温子言迅速地失去了血亲与玩伴。后来他长大了,才明白这就是温峻想看见的局面:他像养蛊一样养孩子,不结婚只留种,把这群小孩接到一个庄园里生活,从管家到园丁,每个人都能让他们明白这是温峻的独裁国,他喜欢谁,谁就出众;他讨厌谁,谁就出局。

    这些孩子身上流着同样脏的温家血,像野狗抢夺腐尸一样自发地抢夺温峻的注意力,大一点的隐隐能明白自己是为了成为温氏继承人,小一点的则只出于生存本能。

    温子言介于两者之间。

    他隐隐还有一个问题。

    终于在有一天,爸爸在花园看报,他问:“爸……父亲,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温峻没阻止。

    他问:“我mama去哪儿了,她去外国躲冬天了吗?”

    温峻抬眼的样子像吃人的狮子张开利爪,对一个小孩来说显得恐怖。他说:“你是温家的孩子。”

    “你不需要有母亲,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父亲就够了,明白了?”他走的时候把报纸折起来了,上面的折痕再深一点就会使纸绷断,温子言一直忘不了。

    那天起,温峻就不再偏爱他了。

    于是温子言明白了,“母亲”确乎不是一个好东西,它会使他一无所有。

    他再也不提那个女人的下落,仍然像从前一样生活,但他的生活并没有恢复到刚来时那样。

    入选又被舍弃的种子比没被选上的还下贱一点,恶意不敢在他受重视时显现,却会在他被忽视时爆发。最初只有大的几个孩子欺凌他,后面便演变成了全体站队的模式。温子言一队,其他人一队。

    刻意的孤立、频繁的冷嘲热讽、撕得稀烂的作业本,吃饭时温子言会发现他的位置被搬到了桌子的最尾端。

    当然,这不算什么,真正的欺凌是花园中的殴打,落在身上的鞋底和被扯痛的头皮,脑袋被按进泳池时水从耳鼻往里灌,周围的嬉笑声变得旷远。后来他为此学会了游泳,学会后却很少下水。

    这些欺凌不在明面上进行,而是在某个安静的午后或黑夜中,第二天他顶着苍白的脸出现在饭厅,衣服下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佣人们心照不宣地忽视。

    这就是温家的规矩,只要不过分,怎么玩都可以,玩具自己没本事,怪不了别人。

    而温子言似乎是个天生的怪胎。他挨打时不出声,就算血液从手臂的破口中淌下来也不吭一声。他从不求饶,但也不曾反抗,只是沉默地接受暴力,偏长的眼睛始终睁着,将血亲们残忍而丑陋的脸映得清清楚楚。

    童话里,这样的孩子是主角,会在困境中学会善良。但现实不是童话,温子言没变得善良,反而迅速被同化。

    如果弱rou强食是社会的法则,那么追求公平没有用,有用的是成为握权的强者。

    整整四年,温子言是公认的撒气包,谁不高兴时都能踩两脚,连佣人都敢散漫相待。他窝囊承受的无趣秉性逐渐使人厌倦,到后来欺负他的人都变少了,他们的注意力倾向了更有趣的施暴对象。

    而温子言,他通常存在感低得像没出生过一样,只有学业优秀到让人忽视。这一点对他的兄长们是有威胁的,但比起成绩,他们更在乎温家发迹的方面——武力与胆量。

    这两点,沉默窝囊的弱鸡温子言都不具备,看来这书呆子无需挂齿。

    但温子言知道不是。

    在他受到温峻看重的短暂时光里,温峻花时间处理的更多是商业报告而非火拼是非。温峻偶尔会随口问起他的学习,却从来没提过暴力。

    六岁的温子言不懂其中的含义,十岁的他却渐渐懵懂地意识到了:温峻更在乎他们的脑子。

    ——这是他不会输给任何人的东西,从小就如此。

    他没猜错。

    在管家前来通知他和大哥一个月后跟先生去参加晚宴时,众人皆惊。

    这个不起眼的窝囊废是什么时候得到父亲青眼的?他们不知道,也不敢去问温峻。

    于是解答的责任落在“擅自献媚”的温子言身上。

    不知道是谁打探到了父亲怎样都会带两个人去晚宴,大哥的名额不好动,窝囊废的名额可好cao作多了。

    第一次和父亲一起公开亮相的诱惑何其大,众小孩暗自苦恼,渐渐地,有人决定冒险。

    违规伤人的事不能做,但温子言如果“意外”出事不能赴宴,这好像不关他们的事吧?

    温子言并不知道有几个人参与了这件事。

    失重感袭来那一瞬,他没有意外或者愤怒,甚至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是谁的机会——他们的,还是他的?

    从楼梯上意外摔落,他“很有分寸”地只断了左腿。

    温峻好像也没有生气,甚至没有回家看他一眼,从一叠成绩单随口里指了个儿子出来顶上。

    温子言拖着骨折的左腿,好像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摆出落寞姿态,一连好几天,不吃饭也不出房间。

    温峻没工夫理会这种矫情小孩,这时候出面安抚地自然该是有威望的大哥。

    那是温子言第一次杀人。

    楼上重响激烈,佣人后知后觉匆忙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跌坐在地的两个人——准确说,是一个病恹恹的孩子和一具睁着眼的少年。

    一柄匕首插在少年脖子上,左右捅穿,他应该挣扎得很用力,把温子言都甩下了床。暗红的血液淌了满地,蹭在尸体的脸上,也蹭在温子言的衣物与手心上。

    那时候的温子言还不能像后来一样虚伪,他穿着睡衣,手止不住地颤抖。

    那年他十岁,还是个孩子,面色苍白地坐在地上,衣摆被血浸湿,向来低垂的眼抬起来,快活地笑了。

    这次温峻连夜赶回来了。

    温子言被驾到书房时身上还穿着那件沾血的睡衣。整整一天,没人敢给他换衣服或者吃饭,原本就不妙的身体更摇摇欲坠。腿打了石膏,他靠着墙顺势滑落在地上。

    温峻看向那只匕首——普通,甚至不配作为他给大一点的孩子们训练的工具,但不知道被什么磨得格外尖锐、锋利。

    他没问温子言把它藏在哪儿,只是抬头:“你怎么杀死他的?”

    他的大儿子已经十六了,受过温氏的培训,如何会被个伤患近身杀死?

    “我说想告诉他您会选我去晚宴的内幕,他就把头伸过来了。”男孩子的声音因为滴水未进而沙哑过分,“我的力气没有他大,所以我插进去,滚下床时把他往墙上撞,捅穿大动脉。”

    “聪明。”温峻夸奖,“你捅得很准。”

    “可是为什么要杀他?”他好奇地瞥了眼自家杀人犯儿子的伤腿,“这不是他做的。”

    “是他默许的,没有他的示意,其他人不敢坏规矩。”温子言虚弱道,“我得不到,他也不应该得到。”

    “临时起意?”

    温子言不说话。

    大哥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不杀了他,温子言要何时才能出头?

    怎么可能是临时起意呢,那匕首要磨几年才能锋利到那个程度?但温峻没有追问。

    他看热闹一般的态度仿佛死的不是最花心思培养的长子。他似乎很冷漠,甚至出奇地有点欣慰:“这里的规矩——不能杀伤他们,你是第一个敢杀人的。”

    “我知道。”

    “你知道?”温峻挑眉,“那你准备怎么受罚——偿命、断手还是滚出去?”

    自然没有被法律制裁的选项,温家从来不守法。

    温子言没选。

    他看起来很平静,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上没有恐惧显现,除了躯体以外的任何部分都不像个十岁小孩。温峻早就从他年年第一的成绩单和打听温氏情报的行为中看出了他的早熟,却也不知道他能早熟至此。

    像个怪物——天生该当他的儿子。

    这似乎是六岁以后头一回和亲爹说这么多话。温子言抬起头:“我很弱,您看重我什么呢——是因为我聪明吗?”

    温峻没反驳。

    “那我证明了自己的聪明吗?”

    “是。”中年人无可奈何,又觉得有趣,“你比我想得还聪明。”

    他很满意。

    这就对了。

    原来这小子已经猜到了自己不会有事。温峻讶然,没想到会被个十岁孩子牵着鼻子走。

    不过他够有用,被算计一次也无妨。

    “还有个选择,这里有个生存训练营,在欧洲S国,为期两年。不过许多孩子都撑不了两年就身体崩溃或者精神崩溃了,一般是你大哥那个年纪去参加。”

    毋庸多言,这是他大哥的名额,只是人死了,名额就是他的了。

    “我参加。”

    再由温子言的消息,不是两年后。

    他狂到在训练营里杀了人。

    温峻没想到这小子出了温家还敢这么疯。

    死的那孩子背景不小,温峻花了不少时间才将事摆平。

    送温子言回训练营的路上,他冷声道:“你最好对得起我付出的代价。”

    十一岁的温子言说:“当然。”

    温子言回原城后上了初中。

    他晒黑了一点,五官稍微长开了些,明明还是那个人,却又大变模样。

    他没小时候那么阴沉了,这是当然。两年的地狱式训练过去,他居然变得爱笑了。一张俊秀的脸上时常挂满友善的笑容,处事也圆滑周到,没多久就收获了所有外人的喜爱与尊重。

    学校里的女生说,他好温柔,像古言小说里的翩翩公子。

    他当然够温柔了——具体体现在当初欺负过他的兄弟姐妹有的意外死去有的残疾或者患上严重的精神疾病上。

    对此,温峻是不管的。

    温子言是最优秀的继承人,有他就够了。温子言在S国都没死,回来更不可能夭折,他不需要保底措施——其他的孩子已经没用了。

    只是,他这个继承人,似乎优秀得有点过分了。

    温峻第一次发现他收买人心、培养自己的势力时,温子言才初三。

    十五岁,这说起来也太不可思议。可放在自己这个怪胎儿子身上,他好像又能理解了。

    温峻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怪胎,但发掘出温子言这个继承人以后,他居然都被比下去了。

    他的继承人很有本事,没意外的话会很好地掌握温氏。这么一想,他还挺满意的。

    但满意不代表同意。

    温峻只想培养个继承人。

    所谓继承人,在他本人活着时自然该安分呆着,怎么可能越过他?温子言早慧,但锋芒太过,他觉得刺眼。

    于是温峻出手开始打压他。

    温子言的应对是服从和改过。像是撞到障碍物后迅速绕道的鸟雀,他看起来马上停止了野心的扩张,乖乖回到模范学生的位置,积极在成绩上下心思,再不提温氏相关之事。

    这就对了。

    温峻不了解温子言。他当然不知道温子言小时候也是这样扮演窝囊弟弟的。

    ——后来他杀死了他大哥。

    温子言一直费心费力地当一个优秀但不出格的好儿子,甚至花心思在学生会和各种竞赛上,忙碌的样子看起来不可能再分出精力搞事。

    但他毕竟是温子言啊,他当然会搞事。

    温峻那个老蠢货高高在上太久了,警惕心太弱。温子言生活与学习的细节在他眼里还没有他给自己早死的mama去她幻想中的南半球岛国立坟过分。

    所以他活该被自己替代啊,他应得的。

    就像冰山并非一夜堆起,温子言对温氏的侵蚀循序渐进、悄无声息,等到他高中时,温峻反应过来,有心针对,却发现自己除了放狠话以外竟什么也做不了了。

    这一点在温子言毫无预兆地搅黄韦韩交易又挑翻韦氏后更无回旋的余地。

    他要是知道温子言还暗自cao控着另一家公司,可能会咬牙直接把自己这出色的继承人弄死。

    偶尔空下来,温子言也会想起模糊的童年。

    那自然不是在温家遭受上一切,而是更早,女人抱着他幻想不可能发生的美好未来。

    如果她说的全成真,一切会有不同吗?

    他不知道。

    温子言只知道,她死得很早,死在冬日的原城,死得仓促且潦草,没有人在乎她多么畏冷。

    看来人生是不能有憧憬的,更不该信任任何人。

    他是这么想的。

    他绝不会傻到改变。

    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