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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栗多思索了下,觉得不好贸然把人抱到床上去,但“忉利天光着腿(并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个想法足够让他硬了,于是学者先去科学处理了下突发状况,又满腔羞愧地回转来。他调暗灯光,把沙发上多余的东西拿掉。忉利天睡很沉,仿佛他从上辈子起就没好好睡过觉。弗栗多坐在沙发边的地上,用手遮住打在他纤细眉眼上的残光,暗黄的影子涂上他的嘴唇。他想起和忉利天跳舞的那个夜晚,音乐很远很静,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音。诗歌念完的那一刻他们都没动,仿佛等待一个仪式来做完美的收尾。他拿开拢在忉利天腰上的手,抬上来扶住他的脸颊。可忉利天在他手心把头往下低,这是个犹豫的拒绝,也是个软弱的恳求。“这不合适。”僵持了一会,忉利天说。风在他心底里涌起一阵乱纷纷的喧哗。 那这样合适吗? 弗栗多拿食指和中指碰碰自己的嘴唇,放在他沉睡的唇上。 帝释天哭丧着脸看着桌子上裂成两块的氧化铝砖。弗栗多一进办公室看见这个情形,不由乐了。“都过去好几天了,让它‘入土为安’吧。”他顺手把泡好的红茶杯递给师弟。 “不!”帝释天双手握拳,“我要卧薪尝胆!它的存在时刻提醒我,自己犯的低级错误。” “把你实验里犯的低级错误都集合起来,那我们办公室要申请扩建了。” “师兄!”帝释天窘得面红耳赤。 “好啦,”他又拿出个可颂在帝释天眼前晃晃,“你早餐是不是又忘了吃。” 帝释天毫不客气地拿过来就啃,一边啃一边咕咕哝哝,弗栗多侧身:“你说啥?” “我说善法天……”帝释天噎住了,拿起红茶喝了一口,“我今早本来没忘的,结果善法天说要来接我,送我上班,我早饭没吃赶紧就跑了。” “不给人个机会?这么对你的追求者?”弗栗多逗他。 “什么啊!”帝释天拍案而起,“且不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师兄你不知道,这人根本动机不纯。之前他追我哥追得可紧,我哥结婚后,他就调头来追我。成为‘释迦提桓的配偶’才是他的目标,他根本不在意谁是谁!” 半响不见弗栗多接话,叽叽喳喳的帝释天奇怪:“师兄?” 弗栗多把不小心捏爆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我知道了,下次这心术不正的家伙再来纠缠你,你就call我。” “好!对了,”帝释天突然想起了啥走过来,“那天我走了,你和我哥发生什么龃龉了吗?” 弗栗多心里一沉:“怎么了?” “我哥说,”帝释天撑住下巴,“唉,你知道他这人讲话都不会太直的,但听他那个意思就是,以后要少和你见面。” 中午善法天来的时候,刚好撞在枪口上。弗栗多闷烧了一整个上午的疑问定向爆破。善法天看着和门几乎一样高的男人堵着门,舌头都快捋不直:“我……我来找……请问,帝……” “他不在!”弗栗多纹丝不动,人狠话不多。 “唉……那个,那这个花……” “师兄,谁啊?”帝释天的声音。善法天睁大眼睛,连比带划,指办公室里头:“帝释天,他在啊……诶!” 弗栗多把那一大捧浮夸的玫瑰往善法天怀里一掼,矮个子男人不由往后一倒:“说了不在就是不在!这是科研场所,无关人士,以后少来sao扰!” 帝释天坚持要请他吃饭。 当代社交礼仪,同事之间很多话题不合适深聊,但解决了sao扰惯犯,师弟心情好,主动打开话匣子。比如,居心不良的善法天当年怎么跪舔忉利天,我哥守寡以后,嘿,他倒翻脸比翻书还快!又说到忉利天近两年过得特别不好,和博纳科结婚,虽说是他主动提的,但联姻的迹象太过明显。家族的事自己这种躲在书斋搞科研的书生不懂,但大概和自家企业死而复生有很大关联。帝释天说得很克制,但弗栗多听得心底一抽一抽。这像是对别人命运的一种窥视、和无能为力的旁观。有时候只是简短的几句话,甚至书页上的几行字,几个数据,当那些会呼吸的生命体就在你身边,他们的体温,气味——他想起那夜忉利天在大雨里被冲得过分惨白的脸,想起德拉米妮被意外削掉小指后五官皱在一起的脸,那都是痛苦,显性的痛苦——这些让他停留,没法坐视不理。 “他应该不是讨厌你,”帝释天最后问了下美食节那晚的情形后分析道,“哥哥是顾忌博纳科家的人,一群老封建。盯他盯得很紧,他最近好不容易轻松了点,估计不想节外生枝。” 或许已经节外生枝了,弗栗多想。 大雨那晚忉利天晚上11点左右醒了,弗栗多听到动静从书房出来,看见他正在摸索开关。灯亮的时候忉利天略微有些局促,这既不是他的家,光也不是他控制的。但很快他就表现出了随遇而安的从容,他很客气的道谢,还说了几句关于天气自嘲的话。雨还在下,随着风声一阵一阵地敲在窗玻璃上。 “估计我的衣服都烘干了,我可能还需要向您借把伞。”忉利天对着窗户说。 “这样的雨,打伞和没打一样的。”弗栗多停了下,“都这个点了,别折腾了,住一晚吧。” 他们都在沉默中等待了一会,像在等摔杯为号,或者芝麻开门。 风声雨声,最后是忉利天的声音,他说:“好啊。” 咒语生效,门开了,弗栗多松了一口气。 他把热好的晚饭端上桌的时候,忉利天抱着胳膊站在书房看他的书架。宽大的衣服衬得他人很小,就像图书馆里找文献的高中生。看见他,忉利天冲他笑笑:“几乎全是专业书。”“唉,惭愧,”博士反倒不好意思,“涉猎比较窄。” “这个。”忉利天伸手够书架最上面一格。弗栗多忙走过去,顺着他手指把一本册子取下来。现在忉利天整个人被他无意地圈在怀里,明明用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基础款沐浴露和洗发液,他身上却跑出一股蓬松的植物香味儿。 是一本影集,忉利天饶有兴致翻看。 照片基本上是黑白的,矮矮的石头垒成的小教堂,背着睫毛卷翘婴儿的非洲妇女在压奶酪,铁轨边上拿着铲子的黑瘦年轻人,还有勾着胳膊站在门廊下大笑的赤脚女孩儿们,最后一张是弗栗多站在一栋平房旁边,阳光很烈,他眯着眼,看得出他手足无措,像正在被人拿着枪威胁。 “不是你拍的?”忉利天笑指着最后一张照片问他。 弗栗多看着一年多前的自己,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时的阳光、干旱的味道,自己的僵硬和挫败被悉数定格在这张照片里。“不是我拍的,”他说,“来善见之前我在南非,研究之余去一所公益学校教英文。这是我把我的胶卷相机借给了当地一个女学生,让她去拍。这相册是她正式拍的第一卷。你看那些妇女和孩子,我是拍不到这些人的。” “这是她拍的第一卷,那她真是厉害,”忉利天感叹,“构图这些不说,捕捉的情绪和故事感都太饱满了。” “还有吗?”他又问。 “或许还有,但是我看不到了,”弗栗多尽量轻描淡写,“15岁上她结婚了,我把相机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忉利天在沉默中又把相册翻了一遍。弗栗多把垂在他身侧的双手缓缓往上抬,搭在他肩膀上:“出来吃点东西吧,你还没吃晚饭。” 他们一起往外走,快走出书房时忉利天突然转身拉住他的胳膊。他仰着脸,眼睛闪着光:“她会继续拍下去的,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然后,很意外地, “别自责,”他凑上来虚虚拥抱了下他,“你已经帮了她了,她会帮自己的,这很好。” 这个拥抱开始和结束都很快,那一捧柔软的体温像个一吹就散的梦,吐息间的距离如同米开朗琪罗壁画里上帝要碰到亚当却没有碰到的那一点。弗栗多,弗栗多,他听见简陋小教堂里牧师的声音在回荡,你们都应当谦卑,不要自大,不要傲慢。 他和她都是强者,真正的强者会找到自己的路。 至少现在知道,他说要‘少见面’,不是因为我。弗栗多突然心情很好,他伸出手在帝释天脑袋上狠狠揉了几下。“哎!哎!哎!干嘛!”研究所最年轻博士感觉自己尊严被严重挑战了。 “我是有分寸的,”帝释天看到自己师兄脸上浮出一抹谜一样的微笑,像是吃多了酒后醉眼朦胧地看着一万个绝世美人在眼前跳舞,“我和忉利天,相处的很好。”很顺利。 “啊?”什么时候师兄对哥哥都直呼其名了。帝释天皱眉:“我有种微妙的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弗栗多不说话,只是笑。 阳光被摇晃的树影切割,网点状的影子金币一样从天而降,洒在帝释天肖似忉利天的脸上,洒在闲适的桌面琳琅的食物上。暴雨已经是昨天的事情,弗栗多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现在正是美好的,灿烂的,丰饶的秋天。 阿特拉斯·博纳科死了。 他甚至还没有到卢塞恩,据说是路上看监护人看管不力,智力残障者私自下车,遭遇了车祸。忉利天扫了一眼消息,很平静地给“船长”开好罐头和水。虽然快到中午了,但老房子周围草木太盛,房间里居然还有点阴冷。独眼猫咪因他一夜未归有些生气,不过看在罐头的份上又原谅他了。“阿特拉斯死了。”这几个字太过轻飘以至于没有真实感,他本就估计阿特拉斯活不了多久,毕竟他没有脑子,只是老博纳克延伸的器官。但,这能叫做报应吗?他没什么痛苦地就死掉了。忉利天突然尝到一股铁锈味,旋即意识到那是自己嘴巴里弥散开的。左胸又开始痛,心脏不停地撞击这陈旧的伤口,一泵一泵的血往头顶涌,脑袋变沉,耳朵也开始响。他冲到盥洗室,抱住脸盆弓起背,拼命呕吐起来。忉利天吐了一阵,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哗。他用颤抖的掌根去揉眼睛,那里全是生理性的眼泪。 你只配和傻子交配…… 尽管很小心,呕吐物还是粘在身上了,昨晚刚刚在弗栗多家里洗干净的衣服。他拿手掌鞠了点水去擦洗。 你不过是老头的遗产…… 镜子里的人几乎瘦脱了相,因为吐太厉害眼睛布满血丝,鼻头通红像个小丑,还一脸眼泪和口涎。 太难看了,忉利天低头用清水洗掉脸上的污秽,吐掉一些带着红色血丝的唾沫。他不由得用食指和中指去摸自己的嘴唇,昨晚他并没有睡得那么沉,弗栗多又偷摸又轻巧地碰它们,那样珍重和小心,他都知道。 冷水扎得脸痛,终于不再吐了。 “继续吧。”忉利天抬起头,对着镜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