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嘉柏丽尔
在这里撞上郝露薇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自那之后我总在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而这些杂乱思绪的源头来自言川。 我考虑失当,低估了他誓不罢休的程度,他当然会找我,这毋庸置疑,按兵不动才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气头上他说不定已经想好一百零八种发泄方法,就等着找到我之后将我生吞活剥。 槿山小筑对顾客的信息管理极度严密,至于郝露薇,她巴不得旁观言川继续无功折腾下去,以解被人摆弄一道的不甘。 这个跑路的决定做得太突然,几乎没有考虑任何后果,但我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我的潜意识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替我拉响警报,提醒我有些东西不可触碰,但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这道防线,一旦触碰红线次数过多,就会引发崩盘。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也许是在等一切平息,我宽慰自己只要避过这阵风头,任凭从前闹得多么惊天地泣鬼神,所有轰轰烈烈的情绪都会过去,为此我选择了最简单且得过且过的解烦方法,回屋,睡觉。 回去我就闭门不出闷头连睡了好几天,睡得昏天黑地身上都快长出排蘑菇,任凭屋外冷风冻雨刮了一整宿也没能把我刮醒,凌晨才晕头晃脑起了个身将被枝叶击打的飘窗合拢。 其实我不太有夜醒的习惯,原因是我睡相不好,属于那种搂着个大号抱枕就能一个人在床上雷打不动摊饼到天亮的类型,但自从搬到和言川一处之后就收敛住了大大咧咧的本性,要多规矩有多规矩。 他怀孩子怀得不安稳,大半夜频频被各类孕反闹醒,人又喜欢死犟硬扛,愣是把我磨出了一觉睡三段的好耐心。 有时候这人夜里被闹醒也没其他动作,就一个劲撸猫似的薅我后颈的软rou,一来二去时不时会把我痒醒,迷迷糊糊间趁手就去挠他柔软的肚子,贴埋在他腹间隔着肚皮和里头闹觉的小崽子碎碎念几句晚安好梦。 言川体寒,身体总是偏凉,怀了孩子之后倒是有了几分温度,抱着很舒服,我攀在他身上就如同攀住海水中的浮礁,身贴身腿并腿,严丝合缝地纠缠着又再度意识昏沉地睡过去。 大开的飘窗外风雨琳琅如晦,屋内却是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视野尽头一片色调灰沉的冬景。 早冬的冷寒将我激出一身战栗,空气里好像浮着一层透明的水膜压迫住呼吸,意识也逐渐在漆黑的水底沉没。 人自然没有可能通过时光穿梭回到最初,但至少梦境可以,这些天我做过的无厘头怪梦很多,闭上眼睛都有言川的影子,画面零碎,色调灿烂,像是被封存在一个水晶球里。 有时候他窝在阳光泼洒的藤编吊床里,盖着绒毯形容懒散地小憩,像只犯懒的猫,或者打开星河投影仪托着腮娓娓念那些天马行空的星辰童话,海藻蓝的居家服质地棉软,和床单被罩一个色系,头顶船形月亮壁灯柔光莹亮。 百货导购曾费尽口舌向我们力荐它育儿哄睡必备的睡眠音箱模式,虽然言川对此嗤之以鼻,在他看来,一个成熟的小孩至少得具备自我管理能力。 我无法向他解释明白这是在养育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儿,而不是践行冷冰冰的雇佣制合同,遂决定寻求外援,将掌心轻悄悄贴上言川的腹部,“听见了没,小懒虫,你要是同意妈咪的话就乖乖的不要动,要是同意爸爸的话就动两下。 小家伙很给机智的保持了沉默似金的优秀品质,于是我们里应外合成功以两票的压倒性优势,将那个造型可爱的壁灯带回了家,一并收入囊中的还有同款卡通窗帘布、游戏毯和摇摇床。 那套印满了卡通图案的居家棉服后来被言川穿在身上,手里捧着童话绘,偏长的额发落在眼前,在眉宇间编织出几近虚幻的柔和,念着念着他就从故事里抬眸朝我看过来,轻轻抚摸着愈发隆起的腹部,他的面容浸在暖色调的光影里,比星河淡影更温柔瑰丽,静候着我凑近过去在唇边印下一个晚安吻。 一切都过于美好和谐,动摇人的心志,太过脱离真实以至于轻易就破裂。 但不可否认大多数时候他对身体里孕育生长的这个生命展露出的耐心和期待远超我的预料,像极了一个真心疼爱孩子的正常父亲,我们还一起讨论过等孩子出生之后为他添置一两个宠物玩伴,一只虎皮幼猫或者一只斑点犬。 最后一个梦里,我依然像许多年前那样,从玫瑰花繁茂的枝叶间穿花寻路而过,看见几步之外葳蕤花墙前那个高挑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人,侧颜秀美,肤色极白,像白瓷釉剔透的胚,在银色的月光里镀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问:“这里的玫瑰你全部都能认出来?” 透亮的音色如乐符轻转,随着夜风吹拂的玫瑰清香飘过来。 同许多年前一致的开场白。 我摇头:“不,有一朵玫瑰我认不出来,它生有最高傲的枝,也有最锋利的刺,它的美丽万中无一,它的危险却总是令我望而却步。” “你很喜欢它?”他霍然抬起头朝我看过来,这个距离可以看见睫毛浓密的阴影,将坦桑石般的眼瞳映得又清又透,灼灼胜过园中千万枝玫瑰。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很喜欢他,同样也很畏惧他。” 他于是笑了。 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没有星斗的孤寂夜空。 可是你见过他的笑容吗?是一瓣月亮,那样遥远而令人心悸的月光,在眼睫的抖落间一片片轻盈而安静地坠下,如雪。 梦的意志是由做梦的人为主导,这意味着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向他靠近,可无论如何近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在梦里,我奋力拂开横生带刺的蔓节,踩着尖锐的枯枝,不顾一切向前奔去,仍不能抵达。 转瞬间画面流转,又回到那间光彩目眩神迷的私人包厢里,我稀里糊涂遭人连蒙带骗,在他面前签下那纸卖身合约,他笑意盈盈得逞地抖抖纸页,用一锤定音裁决人命运的语气温柔兮兮地说,“我喜欢不会亏本的生意,期待我们的合作会创造出全新的价值。” 我急愤交加,只想将他狡诈成性的笑容撕成粉碎。 这个诈骗犯,祝他原地倒闭破产。 ——你到底想要什么?把一切都变成你恶劣无聊游戏的一部分,对你来说很有成就感?在你这里,欺骗算计人心和摆弄玩具有什么区别? 没有回答,也没有分辩。 少年模样的言川站在几步之遥满脸无辜地歪过头冲我笑,狡黠的眉眼弯弯。 ——真傻,你为什么相信荆棘会开花? 他伸手按上胸膛,随着骨骼发出清脆的裂响,蛛网般的裂痕在胸口的皮肤上蔓延,陷入的五指向破碎的缝隙内掏取,黑洞洞的胸腔里空无一物,满目痍疮。 看清楚了吗?他问。他的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悲哀,冰凉的眼瞳安静而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一眼能望见底,像谈判,更像引诱,志在必得,一击必中。 我的心跳仿佛已经静止。 ——我从不相信,可是你不一样,宁宁,我会把一切都给你,你得不到的,你想要的,你没有的选择,都可以给你,只要你—— 他看着我,眼睛渐渐弯出蛊惑人心的笑弧,在他缓缓摊开的掌心中赫然躺着一朵玫瑰,花瓣残破在指间散成片,如火如荼的红在瞳孔里泛滥成灾。 ——看着我,带走我。 杀人何须金错刀,疯魔一时,才是我罪名。 最后我是被头顶雪亮的白炽灯刺醒的,腾得直起身子,盯着自己被白绷带裹缠成棒槌的手和上面扎着的输液针,僵硬地问出了灵魂三连问:“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这样诈尸般垂死病中惊坐起,直接把窝在我床边的尹嘉禾和Lydia惊醒,一个急急忙忙替我拔下已经开始回血的针头,另一个给我递上了一杯凉白开。 一阵兵荒马乱地动静之后,我盯着天花板喃喃地说:“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重要剧情……” 他们俩一左一右分别观察了一下我左右两边的瞳孔,“短时间失温症,我们给你照过脑CT,应该没有触发被动失忆剧情。” 谁也解释不清我是怎么关个窗的功夫从床上滚到了露天小花台里,隔壁一位早起的住客推窗时看见斜对面的花台上居然仰面瘫着个人,场面惊悚直逼凶杀案。由于安保设施比较完备,不大容易破门而入,这位古道热肠的好心住客冒险从相连的花台边沿攀过去,好险不险将我背了出来。 “虽然我们都知道你的心里一定有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但人不能至少不应该为了这种事自寻短见……” “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他们跟双簧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叽叽喳喳,吵的我脑仁嗡嗡炸了。 “太丢人了,这事没闹大吧,”画面太美我不敢想象。 讲真我现在就很想失个忆,把过得乱七八糟的人生清零,改名换姓重头来过。 尹嘉禾掰着手指头:“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们俩知,最多再加上把你背过来那位好心的仁兄。” 我冲尹嘉禾挤了挤眼睛。 他也冲我挤了挤眼睛。 我正要开口询问这位好心的仁兄是谁,房门再次被推开,看见进来的人时,我觉得我现在要怀疑的不仅是脑子,我的眼睛也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