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粉红葡萄柚
历史经验告诉我,十个小时足以令许多事尘埃落定。 传说中古罗马庞贝城就是在十个小时内尽数湮灭在维苏威火山灰之下。 在交通航线日渐发达的今天,从南至北的国际直飞航线最短耗时恰恰是十个小时,甚至足够人在飞机舷窗里欣赏横跨两个半球的蓊郁风景,当然,前提是要有能悠闲自在欣赏风景的好心情。 这也算我的目的之一,因为即便言川本人亲自追到墨尔本,也只会查到一个莫须有的假行程,线索一旦中止,想再续上需要耗费时间,而我就得以混夹在这罅隙里金蝉脱壳,前往真正的目的地。 槿山小筑是尹家的祖产,担了个挺风雅的名字,实则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洋楼歌舞场,自带销金窟的气氛,在这个旅游业发达的21世纪已经被专门打造成庭园式私人高端度假村,占地面积大到哪天在里面迷路了,还可以上演一出荒野求生。 就是入住需实行会员制,资格审得比公检法政审还严丝合缝,连只苍蝇想窝藏其中恐怕都要抖一抖祖宗十八代。 这个世界很大,大到要容纳下一个人的行踪去向就像容纳下一条汇入江海的涓涓细流。 这趟行程我瞒过了周边所有熟悉的人,包括童画及执行经纪人等等,反正后续解约谈判与赔付款处理全权由代理律师接手,用不着我cao心。 我只需要避人耳目躲上一段时间,等待言川发觉被自己戏耍之后那阵怒气与不甘平复,这个时间不会太长,据我目测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半年,一切就会回归正轨。 然后就像所有挂在头版头条津津议论的热度话题最终都会被公众淡忘,归于沉寂,哪有那么多恨海情天要死要活,一个人也并非离了另一个就没法运转。 当日我和尹嘉禾密谋完整个计划的来龙去脉,这人一拍怀孕后愈发迷糊的脑袋瓜:“办法虽然天衣无缝,就是听上去我像在助那啥为虐。” 他最近才刚开始学会用四字成语,我决定纠正他:“乐观点,你是在帮我摆脱魔爪,用行善积德更加贴切,”又满目悲戚地顾影自怜起来:“算了,要不我还是不叨扰你,有时候暴风雨的鞭笞也需要独自承受。” 尹小公子虽然在异国长大,受我熏陶久了,胸中也有一副江湖义气,当即用文不文白不白的蹩脚中文拍案保证道:“咱们朋友一场,你放心,一言既出什么马都难追,到时候管他是什么川啊浪啊,通通不在话下。” 好兄弟,果然有义气。 尹嘉禾是家族里的幼子,一大家子父母兄亲爱护非常,含着金汤匙长大的金贵少爷,平日里像只上蹿下跳闲不住的泼猴,这下在外面大了肚子才被家人勒令收心,好劝歹劝接回家里菩萨似的供着,只是绝口不提孩子母亲半个字。 这奇才平时没啥别的兴趣爱好,就喜欢买地盖楼,平生梦想是把楼修遍地球上每个角落,我们俩有段时间因此志趣相投,在我和他探讨月壤的土质究竟适不适合打地基这等高深的科学话题,并成功将他的梦想突破大气层引向星辰大海之后,此君将我当做上宾对待。 关于我突如其来的隐退声明先前在大众媒体上一石激起千层浪,除了激愤难平讨要说法的粉丝之外,吃瓜看热闹的居多,由于欣娱永远运作高效的公关部门在这件事上难得当起了缩头龟,至今对此没有做任何正面解释与回应,各色风言风语传成什么样的都有。 十年的老东家说掰就掰,无外乎权色阴谋打压雪藏,也有说我另攀上高枝,退圈是为了和国外某神秘富豪结婚入驻豪门,更有甚者脑洞大开传我贪心不足蛇吞象妄图在太岁头上动土,得罪了言氏的准女主人,被言川秘密遣送囚禁到太平洋中某个无人小岛了此残生,一夕之间失去言氏这把庇护伞下半生注定如何如何凄惨度日等等。 尹嘉禾念诗般声情并茂地朗诵这段情节给我听时,传言中命途凄惨被囚禁在荒岛遭受三十三日索情的我差点把嘴里的果汁喷出来。 什么牛马。 他念完之后捧腹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从椅背上栽下。 我一脚踏上横格严肃教育他:“早期教育很重要,少看这种教坏小朋友的东西。” 他又是一阵抽风过电似的哈哈哈:“可我只要想象一下看到这种东西,言川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就忍不住……” 我也想象了一下,但想象无能。 “他是吃了你家大米还是抢了你的梦中情人,看到他栽跟头居然激动成这样。” 他笑容一收,满目悲苦地追忆:“遥想当年,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哪个少男不怀春,我被酸出一身鸡皮疙瘩:“打住,这下我知道你是跟人抢女人没抢赢了。” 尹嘉禾的脸紧跟着就绿了,颤巍巍用手指指着我,嘴里文绉绉叨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感情的事……怎么能以成败论英雄……”,看起来是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 我在槿山小筑里的住所是一套自带花园的连栋小洋房,缴足年费之后可以随住随出。 槿山会所第七层的第十区是家针对会员住客开放的酒吧,我几乎日日蹲踞,偶尔替坐吧台的小jiejieLydia调调酒,趁机蹭上一杯落日马丁尼,再和弹贝斯的帅气小哥哥飞飞眼风,小日子过得睡嘛嘛香,吃嘛嘛嗨。 介于外界的传闻编排近来有越发离谱的趋势,我身处的槿山寓所倒安逸得像是个与世隔绝的桃源居。 尹嘉禾一开始还挺担心我的精神状态,生怕我卷进这种舆论风波的中心会承受不住压力寻死觅活之类的,直到眼睁睁看着我在二十分钟里大快朵颐,干掉一整盘麻辣红虾配葡萄酒,他的担忧变成了叹服。 “不是都传说女明星有项绝技,即使是啃小龙虾都能做到口红不花的吗?” 我把眼睛从某旅游杂志关于海湾风情小镇的图册上挪开,将湿巾对折起来,擦净嘴上的红油:“你说的那不符合女明星的职业素养,据我所知女明星们长年和水煮西兰花醋拍黄瓜凉拌鸡胸rou作伴,都不吃小龙虾,因为龙虾里的蛋白质含量排海鲜第二。” 他眼睛抽了抽:“那你这就符合素养了?” 我波澜不惊:“这不是正在把前面欠下的小龙虾通通补回来嘛。” 他脸上的叹服这回又变成了同情:“我就知道言川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用醋拍黄瓜来打发人,看来这些年你真是备受折磨摧残。” “啊?”我努力地回忆了一轮,“也谈不上折磨吧,顶多就是被金钱摧残一下坚贞不屈的人格,然后再被美色摧残一下顽强的rou体。” “瞧瞧你,在这双重的摧残下已经开始精神错乱化悲愤为食欲了,”他露出一副“你不需要解释我懂”的表情,用痛心的调子哀叹,“金钱名利是一种枷锁,锁住了你那颗炽热如火的心,难怪你要从这种反人性的水深火热中解脱出来。” 虽然我没弄懂小龙虾和反人性的枷锁之间有什么关联,但还是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想要保住某件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理它,爱得太过的东西容易毁灭,”我补充,“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智慧的先人告诉我们的道理。” 他满脸茫然,“有点高深,听不懂。” “距离产生美,”我简而概之,往嘴里又丢了块虾rou,“靠的太近的时候就得挪挪视线,总看着一个地方容易看花眼,就像这小龙虾,隔三五载吃一次是美味珍馐,天天吃味蕾就容易厌倦。” 尹嘉禾大概率还是听不懂我的小龙虾哲学,因为他目前正处于憋屈的失恋阶段,整个人蔫了吧唧像个失了水的干瘪柠檬,都不用挤,哼哼唧唧的酸气就冒了出来。 根据只言片语中透露的信息,他的钦慕对象是个跑新闻工作的跳脱姑娘,追在各路新鲜舆情后面满世界打转,不能接受尹家古板守旧的家族传统。 尹嘉禾横在其中斡旋已久,甚至不惜为此打破常俗家规未婚先孕想将人绑住,但很遗憾他的坚持没能留住佳人的芳心。 前不久人家高调地在朋友圈中晒出和某国足球巨咖的亲密大头照,配文字里行间句句内涵前任幼稚粘人的小家子气,把尹嘉禾气的够呛,逢人就叹未婚先孕害人不浅,暗中记小本本研究该怎么回个下马威,还为此成日缠着我配合他的表演。 我困惑不已,翻出相机功能对着自己的脸左右上下照了照:“难道我长得像那种插足破坏人家感情的类型?” 他拿出手机也翻找了一通,把证据亮给我看,“去年金喵奖几十万观众票选最具撬棍气质以及最具渣女相女演员榜首,票数倍杀第二名,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愤愤将手机拍开:“什么野鸡排行榜,居然没有人通过我的外表看清我清新朴素的内心。” 最后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我勉强意思意思和他脸贴脸,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比了几个rou麻小心心,夸张的蛤蟆镜下是小半个冷艳神秘的下巴尖。 露了,但没完全露。 和尹嘉禾扯了一阵皮,他就开始忙着捣鼓他那个图文九宫格和人隔空拉锯,我则百无聊赖地从侧门厅走出去吹风透气。 侧门厅连接的是个半封闭式小露台,用一道玻璃幕门做分割,装饰石柱上爬满碧绿碧绿的蔓生绿植。 我对着玻璃幕门摆弄起脸上的蛤蟆镜,试图调整成完美的角度,嘴唇掀起露出一个仅漏牙边的微笑,越看越觉得自己这纯良气质童叟无欺,不懂的人有难了。 正自个儿陶醉着,隔着道磨砂玻璃幕门,里边传来暧昧不明的衣料摩挲声,间中夹杂着一个娇柔的女音“靳导,下一部戏,还要劳您多加提携”,另一个狎昵的男声埋在她脖子根处不知道同她说了什么,两个人一阵耳鬓厮磨的嬉笑。 这时候贸然出声干扰太煞风景,我脚步顿住还没来得及收回,就听见那幕门“咔嚓”一声响动,两个纠缠推拉的身影映入眼帘。 一个高大些的人影正醉醺醺地压在一个女人身上,两个人脸上俱染了酡红的醉意,对着我的是一张被浓艳妆容掩盖的熟悉脸孔,桃腮红唇笑得妩媚极了,声音听上去软绵绵跟撒娇似的,那丝醉意也成了甜丝丝娇哝软语。 哇哦,我退后半步打算找机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不留神“咚”地一声撞在透明玻璃墙上,回头好巧不巧正和那女人对上视线。 四目相撞的瞬间,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陡然瞪大,泛起恼怒的水光,待看清是我后,那丝恼怒转而变成了压抑不甘的屈辱:“是你……” 两次都卡点撞上郝露薇和别人的交流现场,我摸着额头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摆上微笑,把自己当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木头桩子,和人寒暄道:“郝小姐,许久不见,真不好意思,要不这次就别计较我听墙角了?” 至少小半年没任何交集,我倒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和郝露薇再次坐在同一张桌前的机会。 失去了欣娱这颗大树,她的资源受到了断崖式的滑跌,难有翻身的余地,这个圈子更新迭代的速度这样快,爆红不过昙花一现,谷底才是常态,许多面孔甚至还没来得及留下痕迹,就已经成了旧日黄沙,悄无声息地消匿。 十几分钟过去她都怔怔呆坐着没说一句话,脸上那层精致的妆已经彻底花了,眼影晕染得一塌糊涂,眼线糊成一团黏在睫毛上,随泪水冲刷出两道黑色的痕渍。 说实话,我挺怕看见有人这么在我眼前掉金豆子的,尤其面对的还是个我见犹怜的大美人,更叫人心情复杂。 侍者将奶咖叠和湿巾装在托盘里送来,我抬起手将湿巾向她面前推了推。 她扯过湿巾,胡乱揩了揩脸,那张面庞渐渐显出原本清秀的底色,声音低喑发哑:“你是特地来看我笑话的?” 我轻叹:“偶然路过,真不用这么替我加戏。” 郝露薇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一丝激动,擦去妆容之后有些苍白的脸泛起晕红,“你是不是打心眼里就看不起我这样对人摇尾乞怜?觉得我特下贱可悲?” “染缸里混的,谁也不比谁清白高贵,可不可悲难道不是由你自己怎么想?”我喝了一口咖啡,“人争一口气为名为利嘛,又不寒碜,我挺欣赏你这种豁的出去的坦率直接,比又当又立强多了。”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好像在辨别我这话的真实度,声音又带上了冷意,“你是滑不留手全身而退,现在舒坦的不得了。” “舒坦?像我这样?”我伸手指了指自己,脸上还挂着笑,“没听见外头那些流言快把我拆成什么样了?” 她不屑地呵了一声,垂头用调羹搅拌着咖啡顶的那层奶盖,幽幽冒出一句:“圈里面传闻说言川正天上地下找什么人,动静大到已经快将整个圈子掀个底朝天,我还当那是在找谁。” 这个传闻我也大略有所耳闻,主要是波及面过大,想忽略那些铺天盖地的血雨腥风都难,大概从两个月前,整个言氏高层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权力更迭大洗牌,覆盖之广摧枯拉朽,不留情面,几乎把老派系连根拔起。 谁也不知道言川在下什么大逃杀棋路,这种家族集团的利益链盘根错节,让他这样一下刀更是浑水摸鱼,本来商业竞争最忌讳赶尽杀绝,所谓做人留一线,只要不是彻底反目总有好相见的机会,他这样大刀阔斧急于求成将权力揽回来很难说会遭遇什么反噬,更何况他现在…… 停。想到这一点我迅速把思绪扯回来,这种事情还远远轮不到我这个外行班门弄斧。 我捻着圆形杯柄轻声失笑,“让他找他的呗,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倒有能耐坐得住,”她直起身子和我平视,“我最看不惯你这幅假清高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过的人,也从没真正经受过踏入这个圈子里应该经受的事,才永远都是一副孤芳自赏的高姿态,从来不愿睁开眼睛瞧瞧这个圈子真实的面目。” “我就不一样了,从一脚踏入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想要往上爬总要付出代价,”她露出一个和这张秀气的容颜全然不符的妩媚笑容,“你有本事攀到金尊玉佛开道,借他几分东风,捧着你护着你上青云,这是你的运,我少了点运,就成了人家脚下任凭践踏的泥。” 自然法则就是如此,大树可遮风避雨,同样也能隔绝日光,我点头赞同,“能看透这一点,看来郝小姐是经受了一番深刻的摔打。” 她的目光落到我脸上,笑意流转间眼神渐深,“我现在是已经看明白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今天能把你捧到天上,明天就能把你踩在脚底,都是供人玩的货色,何必要装冰清玉洁,你也没什么好清高得意的,再多娱人的价值都会见底,捧得多高摔得就多痛,总有一天会有分晓。” 从这个角度看她的侧脸挺好看的,即使醉色酣红,也是一张年轻倔强不服输的侧颜。 我招手示意服务生结单,“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郝小姐志存高远,我不评价你想要步步高升的决心,你也不用教我怎样算识抬举,咱们两不相干为妙。” 她冷笑着哼了一声,整理好行装发饰就拎着Birkin站起身来,踩着高跟鞋不太稳当地向前走了两步,又似乎想到些什么,顿住步子,目光冷灼地看过来,“其实我原本就知道那戒指不是给我的,利用我,却不利用到底,”她冷冷勾唇,“如果你再见到他,记得替我带句话:愚人者人恒愚之,把人心掂在手里玩的人,早晚也会尝到被他人掂着玩的滋味,祝愿他不会跌得太难看。” 我看着面前那碟浮起奶沫的拿铁,耸了耸肩不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