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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第三十六章【畸形】

    36

    “下一位,何思君!”

    推开心脏超声室的门,医生头也不抬地招呼何思君:“上衣都脱了,在床上躺好。”医生赶着写完了手头的东西,拿起探头,抹上润滑液,嘴上说着有点凉,接着就往何思君心口摸了过来。

    “平常抽烟喝酒吗?”

    “偶尔,都没瘾。”

    “饮食怎么样?”

    “挺清淡的,早上是牛奶鸡蛋,午饭吃得多点,晚饭就是稀粥或者炒青菜。”

    医生瞥了眼何思君精瘦的小腹和结实的手臂,笑了:“平常也锻炼吧?”

    “每天早晨慢跑二十分钟,夏天的话经常游泳。”

    “您心脏挺好的,没啥问题,我看心电图也一切正常。”撤掉仪器,医生扯了几张卫生纸扔在何思君胸口,她又感叹着拉了两句家常,“您这个年纪的男人啊别说身材了,能不发福就不错了。我老公比您还小两岁,好家伙,三高和冠心病一个不落全都来了,还有那脂肪肝把肚子撑得像个孕妇。”

    何思君穿好衣服,笑笑说:“职业需要,胖了上台不好看,没精神。”

    “下一位!”

    出了检查室,李芸正在门口等着,手里也拿着一摞报告单。她挽着何思君的胳膊问他检查结果怎样,他笑着说除了颈椎的老毛病,其他都挺好的。这次体检是李芸硬拉着何思君来做的,她嫌单位里每年安排的体检不够细,于是委托在三甲医院工作的朋友约了个更细致的全面体检。她跟他唠叨了很久,人到中年最好每年体检一次,不然不踏实。

    “老何你这颈椎真愁人,哎,好在你没别的毛病。”

    “别总说我了,你呢?”走出医院,一阵早春的凉风吹来,何思君紧了紧李芸的围巾,“妇科各项还正常吗?”

    “挺好的,医生说只要不怀就问题不大。”李芸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个话题,“饺子最近怎么样?还好吗?”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开了暖风,前挡风玻璃上立刻腾起一层薄雾,“我前阵子忙团里的演出,也顾不上去你家看俩孩子,哎。”

    “预产期在五月,还行,就是离她答辩时间太近了。”何思君叹着气说,“希望能赶在孩子生出来之前把答辩过了吧,别耽误毕业。”

    “这么快?还一个多月就生了?老何,要我说这事还是你不好,最开始就该和俩孩子说清楚。这下倒好,你竟然还同意饺子生了,简直不像话。”

    何思君不说话了。

    看着爱人的表情,李芸没忍住还是多说了两句:“孩子生下来要真是智力有问题,或者长得不好看,那都是小事,好赖还能活。就怕有什么其他大病,治都治不了,把一家子人都拖垮了,我大哥他们家孩子就是天生白血病,房子都卖了,孩子还是……”他一言不发,她也低下了头,说:“老何,对不起,我这话说得难听,但我真是担心你……”

    “我明白。”红灯亮起,停住车,何思君握住了李芸的手,“真有事的话,我们就分手吧,我不会拖累你的。”

    李芸还想再说些什么,何思君的话却没有留给她任何台阶。李芸说的他全都考虑过,他也确实做过最坏的打算,女儿怀孕这大半年,他想了很多,想到了他那充斥着痛苦与遗憾的前半生,想到了孟蝶祎与她那疯meimei。当初老谭告诉他蝶祎死了,他本以为自己的心会疼得厉害,可他也只是短短愣了几秒钟,便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年冬季,坐在去上海的绿皮火车上他想,或许当年孟蝶祎在绥化不辞而别的时候,他的心里便葬了未亡人,他也就跟着一起死了。何皎皎不止一次埋怨过他没有留住mama,他想辩解些什么,可是又觉得没什么意义,确实是他无能没用。孟蝶祎走后一年,女儿断奶了,他又去了一次上海,他在孟家老宅的门口站了三天三夜,最后孟太太瞧他可怜,出来见了他一面,对他说:“思君,你是个好孩子,但蝶祎已经嫁人了,她现在过得很幸福,她不会再见你了。”

    如今的何思君对生活没有什么太多的期盼,女儿幸福快乐一天,他就能苟活一天,何皎皎是孟蝶祎留给他在这世上的唯一牵挂。目前来看,何皎皎怀胎这十个月的心情还不错,她用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毕业设计,她画了一副自画像,画中的她怀胎十月。

    毕业答辩这天,何皎皎挺着肚子站上了讲台,她坦然地接受了老师们诧异的目光,最后老师们问她创作这幅画的初衷是什么,她含泪笑着说:“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留住这个孩子,对于我来说他是最珍贵的宝贝。”

    那年学校的毕业画展上,一位女商人看上了何皎皎的自画像,她联系上了正在坐月子的何皎皎,表示想买下这幅画却被婉言拒绝。最后,她告诉何皎皎,如果反悔了,随时都可以再联系她。

    吊着一口气完成了毕业答辩,一走出教室何皎皎就疼出了满头的汗,幸好石田田陪着她,一路把她送到了医院,临盆到底还是比预产期早了一周。手术室门外,石田田与何思君、孟旖晚并肩坐在一起,两人把他夹在了中间。他偷偷瞄了一眼这未来的小舅子,孟旖晚脸上的妆没卸干净就赶过来了,眼尾还晕着油彩,唇角还挂着口红,微长的头发在后脑勺扎了个揪儿,左脚脚腕上戴着一圈穿了碎银的红绳金刚结。

    “石田田,你是认真想跟我女儿在一起过日子吗?”

    女儿进手术室有一个小时了,何思君打破沉默开了口,不等石田田回答,他已经感受到小舅子也在死死地盯着他看。他点点头,诚恳地看着何思君说:“我是认真的,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跟何皎皎谈恋爱的,我父母也都清楚情况,他们并不介意。”

    石田田看到何思君胸前的衬衫被汗浸湿了一大片水渍。

    “何皎皎的家属在吗?”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匆匆忙忙跑出来大声喊着家属,后面紧跟着又跑出来一个医生,紧赶慢赶推着婴儿保温车去了另一个房间。护士简明扼要地对何思君说:“产妇的情况不太好,还在抢救,但孩子的情况更糟,需要立刻手术,家属快点签字。”

    二十二岁那年,何皎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阎王爷没收她。昏迷之前的事她没多少印象了,她只隐约听见身旁的医生和护士们说了几个词:女孩,脸青紫,不喘气,心外科……她在重症监护室中迷迷糊糊地醒来,又迷迷糊糊地睡着,期间护士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张了张嘴,嗓子却干得说不出任何话。护士拿棉签在她唇上涂了点水,她在护士耳边轻轻喊了几声:“爸爸,爸爸,要爸爸。”

    三天后,何皎皎转入了普通病房,她一睁眼就瞧见了趴在她床头的何思君。刚好,他也醒了。

    “爸爸。”

    何皎皎从没见过这么憔悴的老何,眼睛又红又肿,胡子拉碴,头发凌乱,鬓角多了几根白发。他赶忙迎上来问她渴不渴,水刚好晾凉了,可以喝了。她用力点点头,张开嘴,嘬着老何塞进她嘴里的吸管喝了好几口。

    “爸爸,我女儿呢?”

    他笑着告诉她:“在另一个病房呢。”

    何皎皎抓住了老何的手,兴奋地问:“她好不好看,漂不漂亮?”

    他连连点头:“好看,漂亮,跟你一样是个小美妞儿。”

    “爸爸,我想看看她,抱她过来,我想看女儿。”

    他顿了一下,依旧笑着说:“现在还不行,等几天吧。”

    笑容在何皎皎脸上僵住了,她问:“为什么?”

    何思君红着眼圈看着何皎皎,没有说话。她拽着他的手使劲晃了晃,着急地说:“爸,你说话啊,我想看看女儿嘛。”

    “孩子还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呢。”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她觉得老何的手好烫,好烫,“刚生下来就做了手术,先天心脏畸形,差点给憋死,现在还没脱离危险。”

    何皎皎无声地哭成了个泪人,何思君连忙用手去抹她脸上的泪花,不停地柔声安慰她:“没事,饺子不哭,不哭,天塌下来有爸爸给你顶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