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爱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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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多年对其他民族的掠夺,19世纪末的英国已经富得流油,加之柏油马路、收割机、卫生间和电报等伟大发明,让此时的英国几乎就等于进步和繁荣的代名词,但是————瞧瞧这可怕的“但是”————英国工人家庭深陷于哥特式梦魇一般的贫苦生活中。 煤矿工人吃些什么?她每天得提前为要下矿的丈夫准备好一种类似于油炸面团的午餐,里面包着的……是真·牛腰子,外形像个布丁,于是人们就叫它“牛腰子布丁”。 第一次做的时候,她为这黑暗料理的浓郁腥味深感震惊,然而时下人们却认为是不错的午餐,毕竟蛋白质足够高。 家里的顶梁柱应该吃最好,所以她自己在家要简朴的多,一般是水煮土豆或者没有馅料的面包,再配一份汤,但她觉得自己比丈夫吃得靠谱多了。 而做了几次可怕的牛腰子布丁后,来自东方的坎贝尔夫人终于受够了这种料理的糟糕透顶,开始想方设法为丈夫做便携的包子,又凑不齐材料,只能勉强弄成粗糙的rou馅馒头,然而即使如此,还是被诺顿呵斥为“华而不实”、“花里胡哨”,不过他BB完就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 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她与丈夫照常起床,然后听他埋怨自己过长的头发和挖矿的烦心事,最后送他出门并把包子交给他。 这时候,就在诺顿转身离开的时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发,距离她对奥尔菲斯承诺“不剪”已经长了许多,即使悉数编成辫子再盘起来,顶在头上也有些沉重,而诺顿每天给她编头发花费的精力自然也更多了。 她叫住了诺顿,在他回头时快步上前,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面颊。 “干嘛?”诺顿没好气地皱眉,但是没有躲。 她从他怀里退出来:“据说在出门前亲吻妻子,会有利于工作。” 诺顿满脸“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头”,一把扣在她发量过多的头顶:“你肯剪了这碍事玩意儿,我就万事大吉了。” 她连忙护住梳理不易的发型:“我还巴不得你别打呼噜呢!” 她的丈夫松开她,哼了一声就急匆匆地赶着通勤去了。 命运常常以静悄悄的形式登场,让人们浑然不觉地走自己的路:这是她和诺顿的最后一面。 英国的矿洞那么多,偏偏就诺顿所在的那个发生了爆炸与坍塌。 ……先是传来矿场出意外的消息,然后是搜救,这年头的技术和效率都不靠谱,不知过了多少天才挖到人,再往后,通知她去认领丈夫的遗体。 把亡夫装入棺木后,她按照习俗为他守夜,东区的夜晚暗淡无光,对比之下远处的西区灯光辉煌,仿佛一片朦胧的闪烁星光,笼罩着参差不齐的房屋。 她跪在诺顿身边,迷离的眼神失落在茫茫的夜色中。 耳边传来渡鸦的嘶哑,叫声拖得很长,夜里听来,仿佛是无名的痛苦发出模糊的哀鸣;在哀乐声中,加上风吹树动,叫声显得遥远,使寡妇心乱:这些声响沉入了她灵魂的深处,就像一阵旋风卷入了深渊,把她带进了无边无际的忧伤世界。 她本来以为,她和丈夫只是一般的夫妻关系,盲婚哑嫁哪有多少深情厚谊,不料事到如今,过去被他成天埋怨的单调日子,现在却变成值得留恋的了:一切不满都已烟消云散,黑色的棺木使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怀念。 寡妇沉醉在凄凉中,直打寒噤,觉得脚越来越冷,好像进了地狱。 她对来帮忙丧事的人说:“让先生下葬时,穿他最好的衣服(唯一的一件礼服,为了结婚才置办的),一并陪葬我的婚服;棺木要三副,不同材质的;棺材里的垫子需尽可能舒适的丝绒,请照办吧。” 人们觉得非常意外:这种无趣地方的无趣丈夫,哪里用得上这么多浪漫想法? 他们就劝寡妇多省些钱,但她说完就不言不语,别过身去将自己的头发拆开,瀑布一般的黑发垂落下来,居然是快到脚踝的长度了。 那个人每天都抱怨她的头发碍事,但是没有哪一天,这些头发不是他梳好的。 婚姻随着丈夫的英年早逝戛然而止,恢复自由身后,她没有联系奥尔菲斯,独自过着寡居生活,日子是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不折不扣的单调,仿佛陈旧的念珠一样,一成不变地从指缝中不知不觉地滑过。 她的头发已经逐渐拖到了地上,为了打理,她请来邻家的小女孩帮她编织。 小女孩处于好奇心重的年龄,经常问她一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有一天她问,生命是由什么组成的。 听到这个近乎于哲学的问题,她诧异自己是不是给她讲了太多超前的知识,思索过后,她把小女孩抱到怀里,告诉她:“生命是由巧合组成的。” 巧合具有创造命运的魔力:因为巧合,奥尔菲斯选择了那本书,由此开启了东区之行;因为巧合,他出发在大家歇业的圣诞节,只能来到华人的店铺;因为巧合,他与她在不经意间多看了对方一眼…… 她不知道的是,也因为巧合,她没有收到奥尔菲斯的消息,还因为巧合,他们会在不久的将来重逢。 . …… . 奥尔菲斯离开东区后,回到西区的一路上,经过了煤气灯下的妓女、练习嗓子的歌女、骑马的女演员、乘马车的资产阶级女子和坐在窗户下面的年轻女工,由于强烈的对比,所有这些路过的女人,都让他想起了他思念的那位。 他就这样带着遗憾的恋恋不忘回到了住所。 西区宽裕的灯光从眼前次第闪过,冬天的空气冰冷砭骨,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凛冽:没有带走爱人,相当于没有带走灵感,相当于没有带走生命。 他将生命留在了那个巧笑倩兮的华人姑娘身上,他在小说界的名气会死去。 他尝试给她写信,但想到她已经嫁为人妇,只好写了又不寄,就这样磕磕碰碰了许久,久到他觉得记忆里她的颜色都开始消褪了,才成功写了一封并不露骨的问候交给邮差。 此时她的丈夫已经死在了矿难中,然而巧合的是,邮差在忙碌中遗失了这封信,奥尔菲斯等待许久也没能等到她的回音。 一个失意的小说家,受挫的情种,从此沉入创作的茫茫大海中,再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读者很快将奥尔菲斯之名遗忘。 又在生命被风化了不知多久后,颓废迷茫的奥尔菲斯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个作家的死讯,恍惚中想起自己正是读了他的作品才去到东区,才邂逅了她。 他决定去参加作家在伦敦的哀悼仪式,抱着一种冥冥之中的期望心理。 另一边,她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正巧这时梳头的小女孩问她“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于是她产生一种朦胧的恍如隔世之感,也去到了现场哀悼。 无数的人都聚集在此,悼念这位知名的作家,又一次,和当年在化妆舞会上一样,摩肩接踵中于不经意间的一瞥,她和奥尔菲斯忽然就瞧见了对方。 一眼就足够了,一切烟消云散,他向她走来,她也朝他走去。 命运让他们相逢了,那这已经长到夸张的头发可以剪了吗? 起先没有剪。她跟着奥尔菲斯搬到了伦敦西区,小说家的生命回归了,文思泉涌地重开创作之路,接连不断的稿费让他们的生活蒸蒸日上,这就意味着她根本不需要cao劳和工作,过长的头发自然也可以随意披散着。 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起要人哭笑不得巧合:奥尔菲斯不小心踢到了她垂落在地上的长发,被绊倒扭伤,于是她把头发剪了,又做成好几顶假发,其中一顶送给了当时帮她梳头的邻家小女孩,如今她都长成少女了。 巧合是浪漫的,带来了爱情的邂逅,巧合也是残忍的,带走了年轻的生命,巧合也是平平无奇的,却在默不作声中塑造了生命的内涵。 . …… . 奥尔菲斯和华人姑娘的故事因为巧合开始,又因为巧合落幕,而在笔者这里,故事结束在矿工身上。 虽然她的婚姻全由父亲安排,但其实矿工很早就认识这个华人姑娘。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钱是多么好的东西,因此被蟊贼抢劫时,诺顿没有选择破财消灾。 于是小男孩寡不敌众被打得奄奄一息,要不是附近传来了警察过路的动静,他真的会死。 独自躺在破败的杂物中,他觉得这是个生死交界的地方。 华人姑娘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她的父母不在家,她透过窗户不慎看到了诺顿的惨剧,因为自己骨子里不是真正的一无所知的小孩子,于是在蟊贼们离开后,出于对男孩的同情,她拿上自己私藏的草药和棉纱翻出了家门,又顺走了一块点心。 检查发现他还没死后,她勉强用有限的工具给他消了毒,然后给他点心好恢复体力,剩下的她也无可奈何了,处理完就要赶在父母回家前离开……她没有记住这个男孩的脸,男孩被打得快要昏迷,也没能和她说话,但是他记下了她。 在伦敦东区,每天遭遇不幸的孩子数不胜数,一个能力有限的人怎么可能帮得过来呢?谁在乎呢?————活下来的人在乎! 此时移民英国的中国人只有百来位,诺顿很快便锁定了她的身份,在入行矿业能独立生活后,他难得肯破费,请来几个路边无所事事的混混“帮忙”。 混混们以排挤中国人为借口,将赶着送货的华人店家堵在路上,抢了他的货物并把他丢到了河里。 然后诺顿把他救上岸,并帮忙找回货物,华人重情义,对这个年轻的英国人感激不尽,于是诺顿趁机说,他想娶他的女儿。 这年头和外国人结婚是惊世骇俗的选择,但店家考虑到伦敦的华人本来就少,适龄男青年更少,这其中还得挑出靠谱的……于是,他同意了。 所以,巧合也可以是人为的,命运有着允许人为撰写的宽容。 …… 矿洞随着爆炸而坍塌,诺顿因为有工友的躯体缓冲,没有当场死亡。 被炸死当然可怕,但幸存不见得就是好事:留给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必须在暗无天日中,支撑漫长到恐怖的时间,才有获救的希望。 怎么支撑? 食物是有限的,混乱中,诺顿摸索到了布料覆盖着的柔软的东西…… 那是工友的尸体。 一个活下去的希望摆在面前,前提是他能够为活下去不择手段。 诺顿已经将那些还新鲜的东西撕扯下来了,软软地摊在他手里,仿佛还能感觉到生前的活性。 他低下头干呕,然后又强行仰起头。 他很想活下去,哪怕就为了多看她一眼。 已经强迫自己把那东西递到了嘴边,这时候,诺顿发现自己在黑暗中出现了幻觉:他居然恍惚看到了她的脸。 一个与东区深渊格格不入的异域姑娘,被父母之命带到他的身边,而他其实什么都懂。 她一头长发其实很美,几乎是一种脱离深渊的迷人:要他成天埋怨不止的,根本不是这些头发本身,而是蓄起长发的原因,他知道。 ————那是成婚以前陪她去化妆舞会,因为有临时挣钱的活计,诺顿放弃了陪伴,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因为他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然而更穷的人比他更加积极和卖力,他没能得到挣外快的机会,于是只好返回舞会现场,兴许还能补上之前的失约。 ……那两人在舞池里真是绝妙的一对。 诺顿惊讶地看着未婚妻和她家的房客,两人每一瞬间的动作,都极其精确而默契,还发现她比要平时漂亮得多。 这次跳舞,在他看来是一种宣告:她的情缘,并不是必须属于他。 如果她没有被父亲安排,她随时都准备响应任何她心仪的男人。他不难把未婚妻与年轻的小说家想象成情人,很容易进入这种伤害自己的想象。 而诺顿知道自己的未来:矿工都不可避免地透支了年轻的身体,本就很难活过中年,而这一次矿难后,即使被救回,他过不了多久也会变成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留她独自一人cao劳一地鸡毛。 思绪在无声的黑暗中缓缓流淌,诺顿在僵硬的沉寂中,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拿到了书写命运的机会。 他将手里救命的rou块丢开了。 爱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在人生的深渊面前,你会选择浪漫还是现实? 你会为风花雪月的虚无缥缈而踯躅不前,还是因柴米油盐的索然无味而避之不及? 此时此刻,爱你的人不忍让你因抉择而挣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