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庄园好多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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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出亡命的戏剧并没有真正落幕,事后的我全然可以引经据典,将接下来的一出命名为“锡拉和卡津布迪斯之间”。【1】 悲剧可以从喜剧开始:一点点惴惴不安,更多的是一个逃命成功之人劫后余生的欢欣。 身后欧利蒂丝在远去,逐渐被树丛遮盖,我走到了公路边,当初下计程车的地方————原本是公路的。 现在,宽阔整洁的大路呢?眼前只有那种陈年土路,破烂不堪车轮一碾就得扬尘老远!我觉得不对劲,但是这点时间于现代机器而言,要把路挖成这样,不是做不到的事。 况且我会、我敢因此返回去? 就机械地走上土路了,从昨夜起就没有吃东西,又疯狂逃命这么久,现在随着初曦显现出其糟糕后果来:饥饿和疲倦,使我眼前晕影重重,擦伤带来的痛觉也无法被忽略下去。 终于在我摇摇欲坠的之际,听到了车轮的转动声:我扬起头,居然是马车……虽然英国现在还是能见到骑马的人,比如伦敦就设有专门的骑警,可这马车,也太老旧了吧? 但我实在需要帮忙,就招了手,它停了下来。 “能载我一程吗?”我用嘶哑的嗓子问。 车夫穿着旧西装,戴着老一辈的毡帽,褴褛的领带被生锈的领夹别着。 他见到我,深陷的眼珠里也流露出显然的诧异:“路费十先令。” “先令”一词要我错愕,毕竟在我的记忆里,英国货币只有“英镑”和“便士”,早就被废除的“先令”自然要我一下子听不懂。 这不影响,因为我身无分文,只得rou痛取下自己的手链,是出国前亲戚保平安送的,嵌着银片。 于是好歹有个车厢休息,虽然颠簸得难受,但一想到欧利蒂斯,我就巴不得那马跑快点。 我知道贸然上陌生人的车会有很大风险,但我目前一个人走也好不到哪里去,况且速度不快跳车也许危险不大……再说了,我记得方向,进城是这样走。 ————然而,在不知多少次向外看后,困惑与恐惧重新充斥了我。 确实是往人多的地方去,只是这市容未免也太滞后了吧?最重要的是,街上的建筑形制、路人的打扮……活像是《雾都孤儿》电影版里面的布景和群演。 马车停在路边,车夫让我下了车,说已经到了伦敦城,他还有别的事无法载着我了。 “等等,这是哪里————” “伦敦东区,白教堂街道。” 留给我的,只有扑面而来的尘埃和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 我想找到公共电话或者别的,结果越走越心惊:这里,全然没有现代化———— 泥泞肮脏的未铺设道路、沿途捡垃圾吃的小孩、成人身上褴旧的西服和长裙,无一不让我联想狄更斯笔下、十九世纪的伦敦下层……以及,终于看到张贴告示的日期:这里真的,是十九世纪的伦敦。 事实叫我雷劈了一样呆愣在原地,因为关于这个时代的残忍,已经被创作了上百年————我知道此时的伦敦东区,有多么可怕多么难以生存! 我还知道,我所处的白教堂区尤为“经典”:某个连环杀人犯,以震惊世界的恐怖手段,在此残害了五名以上的妓女,史称“开膛手杰克”! 于是,在我陷入了精神上的绝境时,我的rou体也差不多走到头了。 ————一个黑影猛地从眼前闪过,旋即我已然被拽进了暗巷:肯定有人看到了,但无人会管……那个黑影把我几乎是用拖带到阴影深处,我又累又饿,压根就反抗不得。 接下来,袭击我的陌生男人拎着我的衣领将我提起来,强迫我仰起头。 “东方女人?” 我艰难开口:“我,我的财物都给你!” 男人几乎是用砸将我甩到地上,吃痛叫我眼冒金星,与此同时我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那是刀具…… 冷硬的东西抵着我的腹部,顶上的凶手在笑,宣判着我的死刑: “一个东方女人,将以这种形式,和那些娼妇一起名扬四海……你很荣幸。” 众所周知,戏剧在终幕时,总爱渲染情感的浓墨重彩,命运的编剧却不这样想:我在死到临头时差不多算模模糊糊的,因为我疲乏不堪,“逃命”在极短时间内被反复进行————这种情况下我居然麻木了。 甚至有空漫无边际地想:这欧利蒂斯许是时空独立着的,我进去了再出来,外面就算是同一个空间,也不是当初的时间了……我以为逃出来万事大吉,结果根本不是出路。 时空错位,是我想不到的。 我也想不到这也不是“尾声”,或者说很久以后,我都不想承认我其实想到了。 就在刀刃将捅进来之际,我听到了一阵极短的破空之声,伴随着眼花缭乱的刀光血影。 只是一个转瞬,身上的钳制已经消失了。我却没有力气自己爬起来,连抬眼去看都废了老大力气。 ……逆光使我缓了一会儿才看清他的脸,不过我提前认出来了。 是杰克。他依旧噙着风度翩翩的、具有迷惑性的微笑,让人觉得这只是个方才赴了宴会的绅士。但是真相是他了结了一条人命,血液尚带新鲜的红色蔓延着。 红得就如同他的眼睛。 我听见杰克开了口,对着地上男人的尸体:“肆意夺走别人的生命,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狂热……” 然而他的话与他脸上的表情不符,这全然是因为,他的微笑带着恶意和讥讽的意味。 果然,他下一句就是:“拙劣的,我的模仿者,你很有眼光,看上了我选中的猎物。” 我心如死灰,事实摆在我面前:袭击我的人是开膛手的模仿犯,而现在我落到了“真的”那位手里。 ————大起大落的变故飞快上演,而我,已经毫不怀疑此杰克就是彼“杰克”了。 因为历史上开膛手的身份从未被破解,往“超自然存在”上面靠,全然行得通……况且在欧利蒂斯的夜晚,我不是没见过。 所以,方才缺失的、属于临死者的绝望悲哀与痛楚,一并翻涌上来,我的世界就像洪水退去之后那样死寂落败:我无处可逃,无力抗衡。 这种灰败的脸色映在了杰克眼里。他漫不经心地摘下沾血的手套,冰冷的指腹朝向我狼狈不堪的脸,停在了咫尺之遥。 对视的瞬间,我的大脑预设无数可能性,如同濒死之人的走马灯: 他是来做什么的?抓我回去?还是直接“处理”我?怎么“处理”?开膛破肚还是吸干我的血?或者说两者兼而有之?假如我还有机会逃脱,十九世纪的伦敦东区和欧利蒂斯哪一个更可怕?假如我被抓回去,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于是沦落这样一个可怕的境地,我深陷在了一种想都不敢想的恐怖氛围之中。 杰克眼里闪烁着嗜血的红光,那没有温度的手下一刻就会抓住我,那森白的獠牙立马就会咬穿我————原谅一个心性不超过普通大众的弱者吧! 当我真的濒临绝望崩溃的界限了,我几乎全然被最天然的本能摄住了:我已经不能控制泪水和哭泣,未经过大脑的悲切哀求脱口而出———— 我做了最灾难性的选择,对猎食状态的吸血鬼恸哭求饶,要不是本来就跌在地上,我甚至立即就会跪下来求他: “求求你,求求你!” 我连求他“放过我”都说不出来了,语无伦次哭喊着睁大被泪水淹没的眼睛,实际上我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这种哀求随着杰克的笑声戛然而止,那简直是种发自内心的畅快之情: “我说,你这个样子可真狼狈。” 然后,或许是他低下头,也或许是我被拽了起来,总之他的獠牙咬破了我的脖子,剧痛旋即刺了进来。 曾经裘克试图咬我,可当时绝对没有这么猝不及防,也没有这般痛苦,我无法痛呼无法挣扎,“受他控制摆布”的可怕在这一刻,远胜过我被吸血本身这件事。 ……我晕过去了。 …… 我觉得我自己正在本能的某种呼唤中挣扎着醒来,半醒半睡的感觉在努力回应这种呼唤。 眼前有微光的粒子在舞动聚集,越来越多越来越剧烈,微弱的光晕渐渐过度成了月光的亮度,又一点点朝着日光发展,同时伴随着粒子的运动而颤抖起来,形成了影影绰绰的幻像。 这时,我从模糊的感知中完全醒了过来,现实的晃动变得明显。 我认得视野边缘的树林,我又回到了欧利蒂斯。 摇摇晃晃的感觉,是因为杰克正抱着我往那个方向走,往监管者宿舍去……我其实根本没有想“怎么办会发生什么”这样的事了,体内的诡异感觉,犹如河坝溃堤般横冲直撞,全然淹没了我的恐慌。 我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却不是为了逃脱,而是为了找到缓和一些的姿势。杰克注意到了,低声说了一句“马上……”,后面的我听不清了,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一根坚韧的绳索突兀地插进我和他之间,旋即是一股巨大的拖拽力量。 我还未反应过来,耳畔便响起了短促的风声:我直接被那根绳子从杰克的控制中生生地拽了出来。 腾空是一下子的事,随后接住我的男人立即就狂奔起来。被他扛在身上的我经历了这一套“劫持”也已经晃得头晕目眩,但很快,他的跑动就缓和下来。 我却并没有变得好受。因为人的感知是天平,一种感觉弱了下去另一种同时上升,我初醒时的异常之感愈演愈烈:内里的汹涌澎湃从小腹深处开始不可忽略地蔓延,就像沉闷的火山寻求着一个爆发口一样。 我感觉到了由里而外的燥热,身上的衣物从来没有这么束缚:我不由自主地撕扯起来,而扛着我的男人显然是个妨碍,理所当然的,我想要他松开我。 我开了口,却只迷迷糊糊地支吾了几个音节。我混混沌沌的脑子想不出情况,但还好他注意到了,停下了脚步。 男人说话了:“小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本想叫他放开我,可这一静下来,我感觉到了自己是如何倚靠在他身上,并且,隔着布料传来心脏有力的搏动————这种生机勃发的感知,无论如何都叫我都不想放开了:我的身体本能,比我的理智更加及时、无师自通地纠缠上了他的脖子,寻求着名为“欲望”的宣泄口。 没错,现在我不清醒,但以后总会清醒过来:我现在的状况是被下药了。 目前我当然想不了太多,本能驱使着我行动,那个带走我的男人以为我想要下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腰想帮我,结果他的手一碰过来,我便软得像一滩水似的附着上去。 我眼前光影朦胧,他却瞪着眼睛、单纯地关心我皮肤的热度,一只有些粗糙的手覆上了我的额头: “没关系,我们先去医生那里……呃,当心!” 草屑飞溅到空气中,散发出干草特有的蓬松芬芳,那个不明就里的男人便这么被我猝不及防扑倒在枯黄的草丛里。他应该是太意外而没能回神,我趁机用双腿夹紧了他的腰,以图缓解越来越焦躁的身体。 他惊呆了,瞪大的眼里漆黑的瞳孔映出了我绯红的脸颊。这是个身材很好的男人,隔着衣料也能摸到肌rou的流畅硬度:我气喘吁吁,胸脯起伏,就这样感觉自己沿着他一层层地融化开来,灵魂也似乎出了窍,化为一层波浪顺着他往下流淌。 我觉得口渴,因此不消想也缠上他的嘴唇需索,他的第一反应是躲,于是一晃头我只能蹭到他的脸,胡茬刮得我不舒服,干脆一低头便往他的脖子上滑去,又紧紧地贴在他身上磨蹭着,渴望得到纾解的回应————一个yuhuo焚身的人,不会满足于一个无动于衷的人。他先是震惊呆滞,然后是躲藏回避,我自然只有靠自己,因此我摸索上了他的衣缝,一直找到了他的皮带扣…… 我的手立即被强硬地攥紧,叫我动不得分毫,然后传来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得罪了!” 与此同时我后颈一痛,便是天旋地转间被他从身上掀了下去,重新被扛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马不停蹄地就狂奔起来,肩膀刚好顶着我的胃部,这种颠簸的难受暂时性压倒了我的情欲————后来他承认,他其实想把我劈晕,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我根本没晕…… 所以在这段狂奔的路途,可想而知我是好受不得:等停下来的时候,我差不多真的快晕过去了。 我感觉自己被那个男人放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听见他又大声呼喊:“艾米丽!艾米丽!医生!快过来看看!” “怎么了?我马上有一轮游戏……” “可是她的状况,能不能先暂时让她……” “我尽量……” 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我感觉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覆盖在我眼前,这时我手臂一阵刺痛,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被推进了我的身体:我彻底失去了意识,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再次睁开眼时,我是被饿醒的:从逃跑的前一晚起我就没有进食,外面天光亮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身体的其他不适都消失了,充足的休息后,我的神经也回到了正轨————所以这是什么地方? 我从床上坐起来,这是间规模普通的卧室,应当属于一个随性的男人,但并不脏乱,物品摆放都是一眼能弄清的,墙上挂着些羽毛装饰,还有编织的网状物散落堆积在地上。 不像是十九世纪的英伦风,但应该也不是现代……总让人想起临近自然的地方。这种不同于欧利蒂斯的风格,冥冥之中给了我说不清的安全感。 我摸索下了床,肌rou的酸痛和饿过头的感觉确实难受,但也提醒着“我还正常地活着”的事实。昏迷过去前的记忆浮现出来:那个男人焦急地喊着医生…… 我来到门前,没有上锁,转动把手就可以出去。 可外面是经典的欧利蒂斯装修风格。唯一能让我好受点的,也就这里不像是监管者宿舍了: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我所在的门边有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男人正靠着打盹,宽沿的牛仔帽盖在脸上,上头还插了一只羽毛,和屋里面的装饰是同款。 我一合上门,他就醒了,一把将帽子戴好从椅子上起来。 “小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很快就回来了……” 紧接着他就一连串地对我发问,一时我都不知答哪个好。 于是哪个都没法答了。我端详起他的脸,这是一个经典牛仔打扮的男人,腰间甚至别着质感货真价实的套索。他的面庞也如同真正的牛仔一样坚毅而果决,皮肤呈现出自由豪迈的小麦色,很容易就让人想起美国西部旷野上的阳光。 至于年龄……应该从眉眼看不是多老,但蓄须让我拿不准。 “哎,瞧我。”男人一拍脑袋,这才做起了自我介绍,“我叫凯文·阿尤索,这里是欧利蒂斯求生者宿舍。” 我交换了名字,问起他之前的事情。 “我结束了上一场游戏,路过求生者宿舍和监管者宿舍的分界地带,看见你被监管者挟持,就用这个。”凯文说着拿起了他的套索,“用这个把你救过来了,但你好像……呃,好像中了毒有点难受,我们的医生又赶着要去下一场游戏,所以只先给你打了镇定剂,不过放心她很快回来了!” “游戏”……甘吉的话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我连忙问起他什么是游戏,是不是…… 凯文再次一拍脑袋:“啊,我又忘了!你是新人,还要登记注册熟悉规则……” ————于是从他口中,再一次证实了狩猎“游戏”的真相。 求生者都有或多或少的原因进入这所名为“欧利蒂斯”的庄园,从此被迫展开逃杀生死的“游戏”……进去了是真的出不来,普通人类只要步入范围之内,便会被自动识别为求生者。 比如我现在。凯文带我去找对这里最熟悉、在多局游戏中存活、人称“庄园老友”的求生者,帮忙领取相关物品以及登记身份:求生者宿舍是没有空房的,新人加入会自动生成新房间,所以刚才凯文是把他的卧室让给了我。 庄园老友们会轮流帮忙登记,今天轮班这位是两名男士。我去的时候桌子前只坐了一个脸上有雀斑的男生,另一个在隔间忙碌。 “哎?新来的队友是……‘幸运女’?”雀斑男生翻了自动生成的身份牌,惊奇地把我看了又看,“和我一样!呃,也不是,我是幸运儿!” “啊?这有什么特殊的吗?”我诧异道。 “运气比较好。”凯文补充说,“在庄园运气是不嫌多的,幸运小姐。” “对对对,幸运小姐!”幸运儿对这个称呼点头连连,扭头朝隔间喊,“莱利!快来帮新队友发放物资……” “来了来了……”一个瘦削的身影从隔间走出来,眼睛男人猝不及防地和我对视———— 我惊讶地捂住了嘴:“你,你,你不是被里奥————” 当初、我偷看见被里奥拖出了一地血的男人,那眼镜、衬衣,还有稍有些明显的门牙:不是吧?这也太像了! 被唤作莱利的男人也吃惊地指着自己:“啊?我,我都习惯了?” 就在我傻掉的刹那,门外传来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健气的男声正说着:“听说来了新人?” 我猛地回过头去,和推门而入者四目相对———— “甘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