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易山青、游君、阮萌、黑眼睛
1.易山青 易山青没有想到自己能如愿以偿地进入市里那所初级中学。派位那天她死盯着屏幕看，到了只剩20人的时候她都没被录进来，结果成了倒数第三个来到这所学校的人。 接下来，像分班考试、新生报到这样的事情就都是稀松平常了。易山青记得自己最初见到实验中学的样子：教学楼都很老旧，cao场也该修了，但毕竟是海滨市最好的初中，校园环境教几树法桐衬出古色古香来。 哦，七班。她有点迷茫，走了一阵，没找着班门口，打算找个人问问时才发现了自己的班。她推开门，里面已经坐着不少她未来的同学，显然也和她一样对开学第一天感到或多或少的焦灼。 她坐下，随便找了个地儿。同学有在聊游戏的，第五人格，她没玩过，也就只能沉默着。 噼里啪啦的，在屋子里坐满同学后，这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了：是脚步声。很紧促的，带着一点焦躁。门一被推开，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便冲进来：“开窗通风！” 来人看来是一位老师，只是年轻得很，瓜子脸施粉黛煞白，高马尾一荡一荡，一双杏眼被白色棒球帽下阴影遮得反有些可怖。她掐着腰，下巴高昂，看起来像那种四肢长长的橡皮人——一种儿时的玩具，但身上全然没有那样柔软的气息。 “班主任呢？”她柳眉一蹙，看起来怒气冲冲地挥了挥手，“我要找她说事。” 原来不是班主任？易山青暗地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仿佛大家都有这想法似的，都不约而同地由先前的几分敬畏变得放松了些。 “在这里。”易山青转头去看，他们的新班主任站在后门门口，几乎像一个高大的水泥墩子，把后面的一点空间给占据得满满的。她扶了扶钢丝眼睛框，一道威严的目光从其中射出，整个教室好像都被照得通亮。这时不知道是否是碰巧，她扫了一眼易山青，那目光几乎把她烧穿了。 “什么事？”班主任穿过一排排的座椅，易山青这才发现她脑后的短发不比正对着别人的那些头发，早已经全白了。 “就你们班的卫生工具没领了！”随着这带着怒气声音的出现，班主任走到高马尾面前，易山青看到她比暴脾气矮一截。 “好，知道了。马上去领。”班主任答应后把女老师弄出了班门，而后凌厉的目光忽然朝易山青扫过来，“易山青、刘君，去教务处领卫生工具。” 易山青尾随另一个前排的同学走出门口，她惊讶地发现这人是个女生。面前人把校服外套系在腰间，白色校服t恤上粘了一块污渍，比她高约半个头。虽然眼下卧蚕，像是没睡好觉，头发也乱糟糟扎着，却仍挡不住一脸清俊的貌相，脸上的雀斑和棕黄的眼睛都使易山青想起童话故事里的欧洲王子。 “你好。你是……刘君？”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后，易同学本着要对同学友善这一原则，借着名字提起了话头。 “游君。”欧洲王子斜睨了她一眼，生硬地绷着一张脸纠正道。 “抱歉。”易山青心里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耳背，情形变得更加尴尬，“……你的学号是多少？”学号代表着一个学生在这个班里的分班考试排名，易山青不是很愿意问这个，但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只好这样说了出来。 “不知道。” “……”易山青无语，只能自报家门以狗尾续狗，“我的学号是7。” “哦。” “……”易山青再次无语。是聊天终结者吧，绝对是吧！她也没什么话能说了，之后的路两人以沉默走完。 卫生工具并不沉，两人分工合作，归途一路无话。按照班主任的指示放好拖把扫帚后，班主任再一次用极威严的目光瞪着她们，通知二人从今天起她们是班上的卫生委员了。易山青正在为将要拥有一位看起来难以相处的共事者而做着心理准备时，那个死沉沉的声音又出现在身边：“老师，我能不做卫生委员吗？” 易山青难以置信地往旁边看了一眼，确认这个声音来源于游君。她举目看向班主任，在全班人眼睛的簇拥下呼吸平稳，口气也很平淡，似乎没有忤逆老师的意思。 “不做？”班主任眉头一下子紧皱，像是在看一件很麻烦的东西，“那你做什么？” “……”游君的目光像颗钉子牢牢扎进班主任的眼睛，“什么也不干。” “……”班主任又很难言地看了她一会儿，“知道了。来，陈姝，从今天开始你和易山青一起担任卫生委员的工作。” 班主任随着自己的话语顺带着指了指陈姝，易山青看见她是一个稍微比自己矮些的可爱女生，看起来是比刚刚那位要好相处许多。 随着易山青的落座，开学第一天的风波暂且告一段落。夕阳在她回家的路途背后沉没，她不由得回过头去，在不长存的晖光中，万千思绪早已经飞到了第二天的晨曦里。 九月一日，正式上学的第一天。昨天，老师不过是处理班上杂务顺便收收作业和材料，安排这样那样的工作，但今日就有七科的课程了。甫一进入教室，易山青便看见智能屏幕上打出来的一张座次表，附带各个同学所在组次。她寻找自己的名字，在整个屏幕的中间部分发现了它——第四排，第三组。同桌的名字有些奇怪，她忍不住念了几遍，随意猜测：阮萌，阮萌，呃……软萌？难道会是个像陈姝那样子温柔软糯的萌妹吗？ 易山青坐下，旁边位子已经有人落座，她看——她未来同桌的一切大约都与她想象中的重合，除了有一点：阮萌是个男生。他身板矮瘦，五官还不怎么长开；墨在眉心浓，到脸侧就断水儿淡掉，几分虎头蛇尾，眼也眯着；白的面皮，朱的唇，灰的眉眼，周身蒙一层雾。易山青看他，像看一幅水墨画。 他们之间没有说话，在这期间易山青心中感叹这七班的奇妙——她先前遇见一个像男生的女生游君，现在又和一个像女生的男生阮萌做同桌。 班主任早自习时间分派各组小组长，易山青知道了她的名字是胡威。下了早自习的间隙，她的同桌终于放了第一次话，手里端着一个本子： “请三组同学把自己的微信号和微信名写在这页上，我们组需要建个群，有什么事方便联系。” 本子首先被传给了易山青。她写，然后传给前面的人：这时她发现那是游君。游君的脸像绷紧的弓弦，但易山青这次没能看见她的全貌，棱角分明的侧脸只是微转便又弹回去了。她的字，铅笔写的，一个个矮短的方块，显出些稚气来。 接下来是游君旁边的男生，一头卷发，小眼睛笑得眯缝，微胖，活灵活现一只泰迪熊。字丑得惊人，黏黏糊糊一坨，像黑不溜丢的狗屎。然后是个看起来很文静的女生，刘海乌黑而厚，外加口罩遮盖脸部，压根看不出她长什么样子。易山青只是透过她乌黑温润的眼眸下意识地感到：她将是个很好的同伴。字迹也是，笔尖似只是在纸面蜻蜓点水地啄了几下，连笔中带圆弧，秀气的字便现出了。易山青不禁欣赏着这字，以至于忘记了再把本子传给下一个人。直到刘海同学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易山青才猛地反应过来，本子递走，她自己却早心猿意马了。 本子又经了一个高挑女生的手，最后传到阮萌的手中。易山青定睛细看：他似乎写得用力，纸上沟横壑斜；而随之出现的字并不俊美，反之却是近乎雄伟的，如谷、如峰，又时常有写得不是很完美的凸起，竟平添几分生动。阮萌伏案，神情严肃，指关节用力得发白，像签合同或者国际条约。写好了，本子收进书包的一个夹层中，直身危坐，两手叠放桌上。和他在一起，总使人不由得冷下来。 二分钟铃震得易山青回神来，认真翻开笔记本准备语文课。上课期间，她努力集中精力，但脑中横亘着的始终是那双乌黑的眼睛，在静默中看着她，目光裹挟着她，像温暖的河流。 易山青回到家，打开手机看看，阮萌还没把群建上，估计还没回去。妈也没下班，叔叔一个人在家，正逗meimei玩。见她来了，笑着招呼：“小青，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晚饭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去买。”易山青道不劳烦他了，自己去屋里再复习一下今天内容，做做作业。 她带上门，扑在床上，闭了眼，学校里围绕着她的一切便再度浮现，阮萌，游君，胡威……对了，还有那双眼睛，刘海儿女孩的黑色眼睛。看着她的眼睛，易山青总想起奶茶里面的珍珠。她想着那双眼睛，渐渐睡去了。她做了梦，梦里有很多奇异的色彩，水墨淡染，油彩浓涂，以及粗乱的炭线，都交合在一起。在它们的背后，黑眼睛从未离开。 2.游君 「你们班，有个叫毕驷追的女生吗？」 游君的平板屏幕微微亮了一下，她瞥了一眼，发现是兰思涵发给自己的，于是放下笔，打开微信回答：「没注意，不过应该有？我看看新建的班群，你等一下。」 过了几分钟，她打字回复：「是有。怎么了吗？」 「是我朋友呀哈哈哈[笑哭]」 「和咱们一个学校，3班的」 「可爱.gif」 「哦。知道了」 游君关上平板，重新开始画画。她只是接收一个通知，除了对兰思涵是如何认识这位男性朋友而感到有一点疑惑之外，她也没什么想问的。她要做的就只是等开学的时候稍稍关注一下这个朋友，一半出于友谊，一半出于好奇。 韶韶的朋友...... “阿树，我给你报上学科竞赛了哈，后天就去，语数英，你准备准备！”mama的声音轰地顶进耳朵，把游君吓得肩膀一耸。 “啊？？？赶紧退了，我不想去啊！” “你必须报，而且这个竞赛对你的初中生涯很有帮助的，自招填档案什么都用得着……” “……就我一个？” “哪有，过来过来看看，你看，还有俩人呢，昂对吧，没骗你吧？张完弩一个这不是，还有一个这个，阮萌，咋样？” “……哦。”游君回屋，一下子陷坐在床上，只是在脑袋里寻找安慰：没有关系，还有一个女孩，做个伴，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不会的，不会的，对，没问题的。 …… 那天回来，游君成功收获了两个痛的教训： 1.以后坚决不要报数学竞赛。 2.名字像女生的不一定都是女生。 第一天上学，游君心里稍有些兴奋，不过这兴奋几乎全被漫长的行途和后座的搭车客浇灭了。在四十分钟的车程里，游君尽量不去接近坐在她旁边的发小叶忱。她实在太多嘴多舌了，游君拧着眉头，一股子被网上那些短视频里的脏东西洗脑的味道。因此一下车，游君就立即与她各奔东西，找教室去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游君认识了新班主任，教英语的。游君窃喜得意，这是她最为擅长的科目，终于能大显神威了。 一点小插曲之后，班主任凌厉的目光忽然朝游君扫过来：“易山青、游君，去教务处领卫生工具。”游君在易山青前面走出门口，她惊讶地发现这人是个女生。面前人眉浅厚若薄烟，睛荧荧若明星，淡唇轻抿，好一番素色；真真是皭然泥而不滓、出淤泥而不染，淡如清水般的女子。游君稍微慢下脚步，与她一同前往教务处。 “你好。你是……刘君？”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后，游君听到身边的新同学用带些生疏的音色问。 “游君。”游君相对友善地看了她一眼，用较为温和的声音回答。 “抱歉。”她听到对方礼貌地回复，“……你的学号是多少？” 学号？游君心中疑惑，现在已经有学号了吗？她如实回答：“不知道。” “我的学号是7。”易山青沉默了一会儿，说。 “哦。”游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下意识挠了挠头，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图。这次，易山青没有再说话，之后的路两人以沉默走完。 卫生工具并不沉，两人分工合作，归途一路无话。按照班主任的指示放好拖把扫帚后，班主任再一次用极威严的目光瞪着她们，通知二人从今天起她们是班上的卫生委员了。游君皱眉，犯难：她不愿做任何职务，要不然，还有什么时间去玩？ 她举手，目光直直射向老师：“老师，我能不做卫生委员吗？” “不做？那你做什么？” “……什么也不干。”游君想起自己忘了提醒mama不要报家委会，心中暗暗希冀着她没报。 “……知道了。来，陈姝，……” 听到“知道了”，游君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旋即想起兰思涵，之后想法又不知怎么跑到了还没看完的《金银岛》上，看着绿植发起呆来。许久之后，耳边隐约传来班主任叫她收手抄报的声音时，她才愣愣地站起来，眨眨眼，走到每排排头同学那里要那摞纸。 “毕驷追，你的直接交给美术老师，找别的同学问问她办公室在哪。你们排其他同学的给游君。”班主任往下看了一眼，转头往游君那边扬了扬下巴。游君动作顿了一下，脑袋里疯狂运转：谁？ 毕驷追？兰思涵的朋友吗？ 她还在边走边呆，没注意嘭地一下撞到第一排同学的桌角上。她忙道对不起，抬头去看，目光正对上吓了一跳的毕驷追。 啊，是个女生。游君心中感叹这七班的奇妙——她先前遇见一个名字像男生的女生易山青，现在又和一个这样的毕驷追撞上了。毕驷追双手攥着一叠手抄报，镜片后的黑眼睛闪烁几下，在反光里蒙上一层蓝雾。她的眼睛不算很大，眼尾微微上挑，加上额前如云的刘海，看起来便像是灰云后两颗跳跃的黑色星星。她和呆愣的游君对视一会儿，偏了偏头，笑了一下。游君直身，匆忙拿走手抄报收好，交给了班主任。 回到家，游君打开兰思涵的微信，给她发了这么一条消息： 「你那个姓毕的朋友，是和你怎么认识的？」 「小兔歪头.gif」 「毕驷追嘛」 「小学时候都是学生会的，就认识了[狗头] 」 速回了一句“ok”后，游君坐到床上，例行每日发呆公务。先是想到长得像个水泥墩子的班主任，想到她的铜铃大眼，接着转悠着，转悠着，不知怎的转悠到了毕驷追的褐黑色眼睛上，在一片蓝色的新鲜晨曦里，她上挑的眼角变得和悬起的橘日一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