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邀约

    塞克里斯的雨季超过六个月，这意味着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它都是太阳光所遗弃的角落。浓雾与湿风像是签署了某种长期驻地合同，与位于海角的研究所一起，沉默包围着这外面人看一眼都嫌弃的破旧镇子。

    陈寂通过繁杂的检查和身份核验，离开研究所时，漫天雾气已经将道路完全封锁，可见度不超过两米。

    她从停车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昂贵甲壳虫中艰难辨别出自己的N手车，打开车门坐进去，驱动，然后驶离。

    在这个和往日并无差别的习惯性动作中，她心中难得稍微感到些焦急，今天离开研究所的时间比平常晚了半个小时，她还要去超市购买食材，然后和浓雾进行一番纠纠缠缠的争斗，才能抵达她那虽摇摇欲坠但仍坚持伫立在西南海边的居民小区，之后准备晚餐。

    若是平常，倒也并没有什么，只不过今天不一样。

    她对自己的新邻居克伦克发出聚餐的邀请，时间定在今晚七点钟。

    希望她不要迟到。

    当陈寂将钥匙推进锁孔时，时针指向六点，她呼出一口气，虽然时间紧促了一点，但也还算够用。

    冰箱里有她昨天腌制好的鱼rou，处理起来非常简单，其余的只需要将超市买来的海鲜处理过后涂上她调制好的酱汁，再做几道菜，应该就比较满足两人规格的聚餐要求了。

    还有一瓶气泡酒。

    陈寂从编织袋里将酒瓶拿出来，短暂地对着上面的商标出了会儿神。

    其实她从来不喝酒。

    当然，也没有邀请过任何人到家里聚餐。

    她对和人交流不感兴趣，在研究所里一个星期也不会说几句话。

    想到昨天自己是怎么邀请克伦克的，她自己也觉得有些突兀和出人意料。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然后在小区门口碰到浑身被淋得湿透的克伦克。

    苍白的肤色变得更加苍白，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清晰印出块垒分明的胸肌和腹肌，他高壮过了头，西裤包裹的双腿强健又修长，腿间鼓鼓囊囊一大团，并没有勃起，但存在本身就已经够鲜明了。陈寂觉得他像是一座会活动的雕塑，身体的每一寸都是按照人类对于性欲的最高标准和追求塑造。

    完美到不真实，甚至让人感到恐怖。

    但是当对上那双浅蓝色眼睛时，她又改变了想法。

    研究所中有大部分美洲男性研究员，他们中又有大部分都是蓝眼睛，其中清晰透露着浅薄与傲慢、与学历等高的无知和愚蠢。

    但是克伦克与他们不同。

    那双眼让她想起自己家乡的天空，澄澈又空无一物，让人心中安宁。

    于是那句邀约脱口而出：“明天有时间吗？要不要来我家，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

    站在她对面的男人露出意外的神情，这让陈寂也感到局促，她僵硬地补充：“当然，如果有安排的话就……”

    然后被打断了，男人说，“很荣幸受到你的邀请。明晚七点怎么样？”

    “可以。”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她将酒放在一边，开始处理食材。

    塞克里斯的猪rou、牛rou、鸡rou……凡是哺乳动物的rou都相当紧缺，是从市里运过来的。虽然价格昂贵，但在超市的冷柜中不会停留超过中午十二点，然后就会被哄抢一空。

    所以陈寂的菜谱上只有塞利克斯常见的海鲜，她希望克伦克不要介意这点。

    只是过了一会儿，也许十分钟左右，门铃被敲响。

    陈寂回头望了一眼，放下手中的东西洗了洗手，走到门边去开门。

    克伦克就站在外面。

    他穿着一身休闲的黑T和灰色运动裤，手里还提着很多袋子，陈寂侧身让他进来：“怎么来得这么早。其实不用带东西来的。”

    克伦克将东西放在餐桌上，“猜测你大概会在这个时间回来，就过来一起做。这些没什么。”

    陈寂看到，克伦克带来了一整块五花rou和完整的牛里脊。这让她有些尴尬，厨房里处理到一半的海鲜就是她尴尬的根源。

    她甚至没来得及阻止，克伦克就已经提着猪rou和牛里脊进了厨房。

    然后她站在原地，听到克伦克低沉却并不夸张的赞美声：“感谢你，陈，我最爱的海鲜。你调出来的酱汁好香。”

    陈寂也跟着进了厨房，看到克伦克将手里的猪rou和牛rou放在桌案上：“我听说东方人爱吃猪rou，所以就买了一些。”他又用那双蓝色眼睛看着陈寂，“你做我喜欢的，我也会做你喜欢的。”

    克伦克的声音很温和，有时候他的用词让陈寂觉得笨拙又可爱，像是一个非母语者，像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外乡人。

    她敏感的心脏被简单的话语安抚，于是嘴角也勾起笑容。“看来今天的晚餐我们两个都会满意。”

    厨房空间并不大，两个人，尤其是有克伦克这样身材的人在时，就显得格外逼仄。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处理着食材，在鱼rou腥味之外，陈寂隐隐约约闻到克伦克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并不是香水或者沐浴露的味道，如果非要形如的话，陈寂会想到大海。

    “唔……”

    陈寂回神，发现克伦克皱着眉看自己的手指，那上面有一道并不长的血痕，他把自己的手划伤了。

    “没事儿吧？”陈寂放下刀，拉过克伦克的手指打开水管冲洗，水流冲到伤口时，那只苍白的手瑟缩了一下。

    陈寂看着那过于鲜明的对比色，心中想，原来克伦克的血也是红色的。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两人挨近的缘故，陈寂觉得克伦克身上的香味变浓了。

    “抱歉陈，我太笨了，才会划伤手指。”克伦克的声音有些低落。

    陈寂否认，“不，这才没什么。而且你不是已经切完了。到外面，我给你处理一下。”

    她关上水管，先一步离开厨房，去卧室里提医药箱。

    于是并没有看到身后，克伦克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那双她喜欢的浅蓝色眼睛在逐渐加深，慢慢变成深蓝，接着又慢慢变成纯正的黑色，并开始往眼白扩散。

    流出的也不再是红色的血，而是某种黏稠的液体。

    他并不是陈寂想象中的天空，而是与之完全相反的产物，也许是比研究所里那些所谓的美洲男性研究员们，更让陈寂感到不适的存在。

    但对于克伦克来说，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