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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雪崩季

    

36.雪崩季



    他的灵魂昏昏入睡时,听见雪花轻盈地穿过宇宙悄然飘落,如同它们的最后归宿,落在了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死者》

    一开始虞越很冷,她完全驾驭不了这具僵硬臃肿的躯体。她很奇怪其他人是怎么灵活自如的在雪地上摇摆翻飞,所有人在她眼里都像世界冠军一样厉害。而她呢?四肢不协的堪比学步婴孩。

    钟訚鞋上套着冰爪,扶着虞越在初学坡道原地转圈倾斜,让她的身体向不同方位侧重掌握平衡,然后她踩着滑雪板平地移动。虞越觉得自己像只呆头鹅似的,抬着两只长长的脚爪大踏步,在雪地上留下一片滑稽的脚印。

    接着就是放手去滑了。没完没了地摔跟头、屁股蹲让虞越的身体渐渐热起来,运动产生的热能甚至让她想脱掉厚重的外套,钟訚一脸严肃地盯着她,连手套都不准取下。

    “亲爱的,这里可是零下十度。我不希望你像高阳依那样感冒每天都得戴口罩。”

    克服了冷感后,虞越感觉好多了。她把重心下放到膝盖和脚掌,两手提着滑雪杖紧张得让身体跟随地势自然下滑,但在转弯时她的两腿不自觉收拢,滑雪板撞到一起她又一头栽进雪中。

    “很好,我五岁滑雪第一天就扭伤了脚踝。你现在的小摩擦都没伤筋动骨,说明很有天赋。”

    钟訚笑着拉起虞越拍掉身上的散雪,她全副武装地戴着面罩,一双清眸亮晶晶地望着他,比雪地反射的阳光更耀眼。

    A班几人从黑钻滑道下来,停在他们身边笑问钟訚的教学成果。

    虞越八字上坡又转身犁式慢滑,小心谨慎的没有出错,男同学朝他俩吹了声口哨,戚况周也过来调侃:“该夸老师教得好还是学生悟性高?”

    滑雪场的另一边,酒店安排的当地滑雪教练正带着其他学生在初级斜坡上摸爬滚打。

    致夐学生的滑雪水平参差不齐。三个年级的A班学生自然都是从小滑雪不必再教,是以他们可以脱离教学自由地在雪场活动,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一次冬季度假。其他年级与班级也有滑过几年的学生,但更多是零基础的新人,都被校方扔给初级教练打包授课。

    钟訚虽然不够专业,但以他超过十年的滑龄,带虞越入门绰绰有余。他最大的优势即一对一细致教学,可比那群地陪光顾着展示自己的滑姿,而不关注学生的水平需求要有效多了。

    “而且他们的英语说着说着就掺几个德语单词,太难听懂了。”一起休息时,虞越听着E班同学抱怨教练的烂口音,他们羡慕虞越有私人教练,旁敲侧击地想要她让钟訚也带带自己。

    虞越假装没听明白,拍拍饥肠辘辘的肚子回到钟訚身边,过会儿他们要去山顶的餐厅吃饭。

    “我觉得,她比以前更讨厌了。”

    “以前她肯定愿意和我们分享。”

    “现在她满脸写着女友的占有欲。”

    “得意什么呀,她以为自己永远不可替代吗?”

    学生们酸溜溜地嚼着八卦,虞越和钟訚寄存好装备,坐进了缆车。

    虞越靠着钟訚,她的左侧是一位金发女士,在她对面的红胡子壮汉一直挤向身边的印度女孩。随着高度的上升女孩的表情越来越难堪,可是车厢里所有人都在看窗外的茫茫雪景。

    “你能去和她换个座位吗?”虞越小声问钟訚。

    他不瞎,当然看到了对面女孩的窘境,但那与他何干?

    “不要惹麻烦。”

    虞越抽回被他握住的手,看着那个壮汉道:“如果是宗谔,他不会怕。”

    激将法立竿见影。钟訚深吸一口气,然后像是突然看到了对面的人一样,惊讶的站起来指着壮汉挂在脖子上的饰物用德语问着什么,壮汉高兴得连说Ja   Ja,钟訚再用英语请女孩和自己换座位。她忙不迭地起身坐到虞越旁边,壮汉则吐沫横飞地向钟訚讲着吊坠的由来。

    下了缆车壮汉还想继续拉着钟訚聊,但他表示已经和人有约不能耽误,红胡子才遗憾地放他走。

    “你比我想象的还善于随机应变。”虞越挽着钟訚的手臂,歪着脑袋向他投去崇拜的目光。“做好人的感觉怎么样?”

    “他嘴里的腌黄瓜味差点让我吐在他身上。”钟訚皱着眉头不断呼气,山顶的冷冽空气没有帮他驱散喷入脑内的阴影。

    餐厅距离缆车站有段距离,当他们走近那座屹立在崖顶边缘的多层木屋时,虞越被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色惊叹得停住脚步。

    他们预订的位置在室外露天平台,置身于那里周身雪山几乎触手可及。淡蓝的天幕,洁白的积雪,云烟在峰顶滚滚涌动,连绵无边的山脉既让人觉得自身渺小,又忍不住想探寻藏在其内的无限可能。

    “我可以和家人连线视频吗?”强烈的日照烘烤着虞越兴奋的脸庞,钟訚在餐位坐下,抬起一只手让她随意。“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订机票接他们过来。”

    虞越莞尔一笑,跑到玻璃护栏外的观景台高举着手机,似乎想让万里之遥的家人与雪山亲密接触。

    戚况周在钟訚点单时坐到他对面,望着虞越手舞足蹈的样子,不禁笑道:“她终于学会享受了。你现在很满意吧?”

    钟訚啜口餐前干白,抿着下唇藏不住笑意。

    “高阳还是不理你?”

    戚况周手指划着桌布,不疾不徐,情绪平淡。

    “准确地说,除了你的女朋友,她谁也不理。”

    钟訚放下酒杯,沉吟片刻。

    “你做得太狠了。”

    戚况周环顾着皑皑雪峰,嶙峋尖利的山壁在日光下有如芒刃,人在上面就像蚂蚁,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然而劲风一吹,什么都杳无踪影。

    “你不也让宗谔丢了半条命。”

    钟訚刚要反唇辩解,虞越的声音靠近。

    “什么时候上菜?我快饿瘪了。”

    -

    常言道:树不经摇,人不经夸。

    自钟訚赞赏虞越有天赋已经过去一周多,她仍旧停留在绿圈雪道。要领倒是都掌握了,可她一上高点的坡道就犯怵,手忙脚乱的什么技巧都忘了。

    钟訚最初几天看着她摔来摔去还颇有趣味,心想总算有个她不擅长的运动要仰赖自己。但时间一长,同学都在山顶玩得起飞,他却每天陪虞越干耗着,再好的耐性都会被她没有长进的状态磨光。

    “提高重心——别倒、别——”

    虞越屁股着地一溜儿下滑,钟訚站在原地看着她笨拙的站起来,第一次觉得她是个无用的包袱。

    “你怎么比初学那天还差劲?束手束脚像个小儿麻痹的病人!”

    好不容易回到刚才的高度,迎面就是毫不留情地呵斥。虞越低下头,滑雪杖插进雪中,不敢再动。

    看她抬手抹眼睛,钟訚才生出歉疚。虞越很努力地在学在练,为了弥补技能不足她拼命加强着体魄。早上天不亮就在外晨跑,晚上在健身房练一小时,她的肌rou倒是见长,可就是滑得不像样。

    “对不起,我太过分了。”钟訚走近虞越脱下手套,温热的手指揩去她的眼泪。“你每天练得那么累,可能身体太紧绷了。放轻松不要急,这不是什么必须完成的任务。”

    虞越点点头,摆好姿势想再滑,钟訚却拉住她。“这几天先别练了,在酒店好好休息。缓一缓我们再继续。”

    说服了虞越暂停练习,钟訚如释重负地拿起自己的雪具,去另一个滑雪场与戚况周等人会合。

    他们在奥地利最大的滑雪区SkiWelt,酒店背后就是缆车站,将游客送往不同等级的滑雪场。

    虞越回到酒店陪高阳依吃过午饭,稍作休息后独自去了室内泳池,这时段只有几个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午睡。

    游了几圈有些乏力,虞越登上平地走到休息区。这里装饰着一片假山树丛,冒着轻烟的热浴缸就掩映在后面。

    虞越踏坐进去,气泡按摩着她的双腿,热水消除了肌rou的疲劳。身心都渐渐放松,白噪音水声催人入眠。

    “Hi~Can   I   play   with   you?”一个矮小的髭须男人正要把脚伸进浴缸,虞越吓得想起身离开,一道怒喝同时止住两人的动作。

    “Fuck   off!She’s   my   girl!”蓬松的乱发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利落寸头,衬得他锋锐的五官更具威慑力。

    矮个子男人瞧着宗谔两臂壮硕的肌rou,似乎能估量出挥拳的力度,连忙尬笑着溜走。

    宗谔站在池边瞥了虞越一眼,却是踏步走开。

    “谢谢你。”

    低软的态度让他的脚步顿住。宗谔返身慢慢踏进浴缸,虞越的身子后缩,但是没有离开。

    浴缸大概能容纳五六个人,宗谔靠坐在虞越对面,长腿伸直了也没碰着她。

    她的双手环抱在胸前,长颈低垂着,偶尔抬眼看一下他,又咬唇移开目光。

    宗谔热得想调低水温,但他知道是心火在烧。如果不能再次拥有她,阿尔卑斯全境的积雪也解不了自己的渴念。

    他在术后休养了一个多月,每天都在怎么弄死钟訚的想象中度过。

    跟随全校来到奥地利后,宗谔避开与他们的接触,远远地看着虞越和钟訚情投意合的形影不离。想到自己可能是让他们感情升温的催化剂,他连虞越也忿恨起来,强迫自己不要再留恋她。

    可是现在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像是害怕自己又不似以前那样排斥,他就什么恼怨都没了,只想让她更柔顺的靠近自己。

    “我知道了……钟訚干的那些事。”沉默的不知泡了多久,虞越终于开口。“我很害怕,不得不顺从他……”

    宗谔整张脸都亮了,他快速移到虞越身边,看到她想躲又拉开点距离。“他就是个可怕的变态!你看我,喜怒都在面上,绝对不会干出算计别人的阴险勾当。”

    虞越勉强地笑了一下,看起来不是很赞同他。

    “之前……我对你太粗暴了,但我说的那些话,只是吓你的。”宗谔放软了声线,本就低磁的嗓音听来愈发撩人。“我想对你温柔,只要你肯给我机会。”

    他感到虞越的腿蹭过自己的膝盖,宗谔在水中摸到她撑在坐板上的手,指腹搔着她的指缘,将五指一根一根地勾进自己掌中,忽地把人扯进怀里横抱着走出浴缸。

    “天天在矮坡上龟爬没劲透了,我带你去玩点刺激的!”

    一个多小时后,虞越和宗谔站在海拔超过两千米的雪山顶峰。这里几乎看不到凸露的山石,整片松软的雪地承接着单板滑雪者的花式动作,各种酷炫的身姿看得虞越眼花缭乱,她想凭自己的实力这辈子都做不到了。

    宗谔行装穿戴完毕,他半蹲下身,拍拍自己的肩膀让虞越上来。

    虞越理解这个动作,但不明白他的意图。“你不会是要背着我滑吧?”

    “不然怎么样?你自己能滑吗?”

    虞越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噎住。他是太疯还是太没常识?单板滑雪本就是极限运动,他自己去滑稍有不慎都会出事,何况背上增加重量,会极大降低他习惯的平衡性。

    “谢了,我看你表演就好。”虞越后退几步,打定主意要远离疯子。

    宗谔移到她身边,拽着她的手腕问:“你不相信我?”

    他怎么会愚蠢到说出这种答案必然是否定的问题?虞越强忍着笑意,尽力板着脸道:“你说的温柔就是让我和你一起摔死?”

    宗谔说不过她,两人拉拉扯扯的,虞越就是不肯让他背。

    这时走来一对母子,小孩大概十岁左右,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mama就把他背起,然后利索地向下滑去。

    母子俩高兴的呼叫声传上来,宗谔抬眉看着虞越,再次蹲到她身前。“快上来吧,今天不把你背下去我们都别回去了!”

    在几次试图跑到缆车站均以失败告终后,虞越别无它法,只好视死如归地趴到宗谔背上。

    她的四肢紧紧缠着宗谔的身躯,心里默念着要摔也是他在前面垫底,恐惧才不那么强烈。

    宗谔就着蹲姿缓缓下滑,刚开始他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尽量平衡着身体适应增加的重量。虞越看着积雪像瀑布一样在单板下滚落,他们周身扬起一片粉雪,天际高悬着一轮黯淡圆盘,但依然有彩色的光晕透进雪镜。

    突然宗谔跳起反脚走刃,冲下陡坡动作越来越轻快。他一会儿后仰一会儿侧蹲,三百六十度旋转着滑行,吓得虞越搂紧他惊叫不已,宗谔却立刃摸地,让雪尘笼罩着他们,像轻羽般在大地上起落不歇。

    他的强健体能与娴熟技巧逐渐驱走了虞越的畏惧,无拘无束的自在感很快让她投入进这场冒险之中。

    一段速降后宗谔冲上凸起的雪堆,他们腾空跃起——天与地错位旋转,宗谔的声音混着呼啸风声灌进虞越耳中:“这叫驾风——shuangma!”

    平生能有几回看到太阳在脚下闪耀?飙升的肾上腺素压下失重的恐慌,虞越与宗谔一起放声尖叫大笑,任由他带着自己跳跃、回转,去体验无与伦比的刺激。

    最终他们在一个缓坡停下,宗谔将单板楔进雪中,两人坐到前面挡着板子防止它滑落。

    虞越按着仍在猛跳的胸口,半是赞叹半娇嗔道:“你可真是个厉害的疯子!”

    宗谔的急喘早就平复,可被她这样看一眼,心又扑扑乱跳起来。他大笑着显摆自己从小赢过的各类业余滑雪奖项,直说父母非让他循规蹈矩地好好读书是埋没了他的运动天赋。

    “职业运动员常年伤病不离身,你含着金汤匙出生,父母肯定不愿让你吃这个苦头。”

    宗谔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他最烦别人觉得自己娇气。那么多次滑雪受伤他都当成家常便饭,从没因为身体的磕磕碰碰而退缩过。

    “你喜欢运动,讨厌读书。但真让你整天没完没了地训练,你又会讨厌那项运动了。”

    平直的浓眉皱起,宗谔不想听这些,他不明白好好的虞越干嘛要说这些扫兴话。

    “你最喜欢的,只是任性。”

    宗谔很生气了,他张口想反驳,虞越却扯下护脸飞快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谢谢你的任性,让我拥有了终生难忘的美好经历。”

    少女白净的脸蛋上泛着浅浅的红晕,宗谔的情绪被虞越峰回路转的娇羞套住,心跳急一会儿缓一会儿,想捧起她的脸猛亲一通,又怕惊扰了这难得一见的羞怯。

    好半天他才恢复那不可一世的神气:“这算什么!以后我带你去骑马滑雪、飞伞滑雪——”

    “可是钟訚……”虞越打断他的畅想,低下头难掩忧愁。

    宗谔收起笑脸,他随手抓了把雪球,在一个滑行者经过时,瞄准扔到那人脚后。

    “这一次,我会彻底解决他。”

    虞越紧张地捏住他的手腕:“你要干什么?”

    宗谔拍拍手套,噘嘴讪笑:“放心,我不会牵扯到别人。”

    虞越担忧不减地盯着宗谔的头盔,好像要看穿他的伤口。

    “你有把握吗?我的意思是……不想再看到你受伤。”

    宗谔看着她满眼都是自己的关切神情,通体充盈得比完成越坡转体还要满足。

    “具体怎么实施我还没想好,有些细节要再观察观察……你会帮我吧?”

    虞越直愣愣地由着他捏玩自己的脸颊,咬起下唇似在犹豫。

    就在宗谔脸色欲变之时,她断然开口:“只要能摆脱钟訚,怎样都行。”

    他们眼神交缠着靠近彼此,然而一吻未落就风云变色,天阴得像是马上就要飘雪。

    宗谔急忙穿好单板,背着虞越向中间站滑去。神奇的是当他们回到山脚停车场时,下面却依然阳光灿烂。

    “不同海拔之间的天气真是变幻莫测啊。”虞越掏出手机,没有收到钟訚的信息。“待会你最好中途换车,晚点再回酒店。”

    滑雪的人几乎都是早出晚归的泡在雪场。他们下午离开时没有看到一个同校师生,来的又是距离酒店一小时车程的山区,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的接触。

    宗谔在等车时补回一吻,搂着虞越蹭个不停。“我还挺喜欢这样偷偷摸摸的幽会。”

    虞越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拳,剥了颗清口糖含住。“要么?”

    宗谔摇摇头,又一次贴上她的唇:“糖精哪有你甜。”

    直到喇叭声响个没完,他才不得不放开虞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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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阳依主动接下陪练虞越的任务,钟訚乐得清闲,每天在各大滑雪场穿梭。

    他对难度要求不高,只是现在处于滑雪旺季,哪一片都人头攒动,光是坐缆车就要费去不少排队时间,想找人流较少的雪道是个难事。

    这期间出现了雪场第一起事故。孙冠在红道滑雪时被个鱼雷炸到,两人从陡坡一路滚到平地,救护车到时双双痛昏过去。

    他伤得不轻,全身多处骨折,短时间内别想出院。有些本就对滑雪兴趣不大的学生趁机要求回家,还有些家长听闻了消息也要接孩子回来。

    被这事一闹,校方决定结束滑雪课程回国,只留几名行政人员与孙冠家长接洽,并负责看顾要继续度假的少数学生。

    意外丝毫没有影响他们游玩的好心情,白日上山滑滑,夜晚下山买买。少了大部队的牵制这群二世祖更是变本加厉地享乐,附近村镇的商场、酒吧都被他们摸得熟门熟路,甚至还有人混进本地居民的圈子里,搞到了五花八门的“土特产”。

    从前宗谔必定是其中一员,但现在他专注着一件大事,没有心思一起鬼混。

    当虞越知道他所谓的彻底解决,就是等钟訚去滑山脊窄道时,伺机把他撞下悬崖,她的心着实一凉。

    “这太危险了……很容易失控的,你把自己搭进去了怎么办?”

    他们在雪场的冰屋内游览。之前老师已经带所有学生参观过,现在不会有人再来。

    宗谔的眼睛扫过冰雕前他看不懂的说明牌,漫不经心道:“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的技术。”

    我是不相信你的脑子。虞越心内暗忖着,总觉得他靠不住。“如果你们一起摔下山,这招就是损人不利己。再假设你能全身而退,那钟家也要追责的吧?”

    “后续你完全用不着担心。拜他自己所赐,钟家为了平息我爸妈的怒气在好几个项目上让位,对外大出血了他家长辈可不得拿他开刀。听说除了一笔信托基金外,剩下他爸给留的股权全部收回。”宗谔摸着脑袋上愈合不久的疤口,时不时就感觉痒。“他在钟家已经和弃子差不多了,出事了不会有人为他大动干戈。我记得他爸爸好像也是不被家里重视,然后死于一场车祸,具体钟家也没追究。”

    室内彩灯变换成深色的橘红,虞越望着雪墙上精雕细刻的造型,闭目的人像在血色中模糊。

    宗谔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唤回虞越的注意力。

    “现在的问题是,他滑的坡道都很安全,我无从下手。”他跟了钟訚一段时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虞越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最佳例证。要照他的“计划”死磕,这个雪季结束了都不可能实施。

    “你没发现戚况周都和他一起滑吗?万一撞错人那就打草惊蛇了。”

    宗谔想了想,那俩人确实一前一后的,顺序老在变,这可算不准。“还真是个麻烦。说起来,我记得以前他都是陪着高阳依一起滑的,现在那公主和他掰啦?”

    他们走到分叉口,前面是几个不同主题的展区。宗谔拉着虞越想走进灯光昏暗的入口,虞越挣开他跑到旁边明亮热闹的房间。那是一间小教堂,正有一对新人在举行仪式。

    “依依认为戚况周杀了她男朋友。”

    “Holy   shit!”宗谔的惊叹跟在新郎的I   do之后,全场人士立即向他们投以不善的目光。

    “Sorry!   He   was   drunk   and   we&039;re   lost.”

    虞越拽着仍在惊愕中的宗谔逃离教堂,他们登上一段冰梯,来到了二楼的收费区。这里有酒吧和餐厅,再往里深入是冰砌的客房,那天的师生参观就止步于此。

    “真的假的?我知道戚况周假正经,但他真有那么——那么——那个什么?”宗谔挠着头皮,搜肠刮肚了一圈也想不出贴切的词语,干脆意会表达。

    二楼的气温更低,虞越受不住寒气又走下阶梯。宗谔跟在后面东问西猜,语气随意的像在玩剧本杀,而无关一个真实人物的生死。

    “那这么说,高阳依现在应该恨死戚况周了。如果我答应帮她收拾戚况周,你觉得她愿意先帮我把戚引开吗?”

    一直向前的步伐停下,虞越侧身面对宗谔,扭转的思路好像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也许可以试试。”

    晚上健身过后,虞越随钟訚到放映厅看电影。他们入场时已有几个A班学生坐在后排,前面坐着一对老年夫妻,中间分散着几人,厅内还有很多空位。

    酒店每晚都会放映高山题材的电影,今晚是一部黑白德语老片,女主角出场后,前排的老年人有些激动,甚至离开了影厅。

    虞越听见他们提及“Nazi”,好奇地问钟訚怎么回事。

    “影片的女主演,Leni   Riefenstahl,曾与希特勒过从甚密,是第三帝国的重要宣传家。”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这位曾在德国家喻户晓最终流亡异国女演员的经历。她越过狱,溺过海,坠过机,历经种种磨难后顽强地活到了人瑞。

    “对于过往服务于纳粹的辉煌事业,她总是以纯粹的艺术角度来为自己辩解。但是桑塔格精锐解读了她作品中传达的法西斯主义精神。”

    钟訚用不含批判的口吻卖弄着学识,虞越配合着露出一副被吸引的神情。

    “本雅明说过,法西斯主义者的惯用伎俩就是将美学引入政治。他们以此迷惑着民众,挑起崇拜狂热,最终将一切引向战争。‘只有战争可为最浩大的群众运动设定目标,同时又不触犯传统资产阶级的地位。’”

    “是啊,历史上发战难财的资本家不计其数,好像有二十来家企业援助过纳粹吧?但却不见宝马、拜耳、西门子等商业帝国战后受到审判。”

    虞越看着屏幕中那张美艳绝伦的面孔,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女人,所以她就得因曾经的错误被关押、放逐,直到终了才能回到故土。

    影厅的门又开了,进来一群年轻人。他们走到后排看到这里坐满,为首穿皮草的高个男指手画脚地说了几句话,引起同伴的哄笑。

    戚况周站起来,用英语请他们礼貌一些,表示这里还有很多空位,他们也无权驱逐别人。

    皮草男甩着头,言辞更激烈地推搡着戚况周,“Hau   ab!   Schlitzaugen!”

    钟訚霍地起身,A班人见状都起来站到戚况周身边,皮草男的同伴不甘示弱地围过来,戚况周摆摆手,让同学坐回去。

    “Wie   bitte?”银幕中明明灭灭的雪崩图景投映在他脸上,戚况周藐然冷视着那群醉态各异的纸老虎,让皮草男再说一遍。

    他们挤眉弄眼地飙出各种歧视性的侮辱脏话,恰在此时酒店的夜班经理带着保安出现,当即请走了这群惹是生非的蠢货。

    之前他们刚到就有客人离开,戚况周看出这伙人大概是惯犯,会受到酒店的特别关注。于是他以退为进,等着他们被抓现行。

    经理不断对戚况周等人鞠躬道歉,承诺将给他们的VIP升级,可在今后的入住期间享受金卡级礼遇。

    如果他为了逞一时之快放任大家的怒气发散,最终打得一团乱甚至可能引起刑事纠纷,那就失去了占理的优势。

    无心再看电影的人和经理一起走出影厅,见到宗谔抱臂靠在门边,斜睨着戚况周出言不逊:“被人指着鼻子骂还不动手,真是孬种。”

    戚况周皱眉停步,反击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之时他又笑着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火没拱起来,宗谔冷哼一声,瞪了别人一圈,才悻然离开。

    “戚会长也会德语吗?”

    虞越挽着钟訚在娱乐区漫步。酒吧畅饮、乐曲弹唱、游戏竞技、赌场挥金,现在刚过九点,正是夜生活拉开序幕的时候。

    钟訚带她走到安静一些的偏角,落地窗外是雪道绵延上升的夜场灯光。

    “他可是全才。”钟訚搂住虞越,指尖在她腰后卷起柔顺的长发,鼻尖从她颈窝嗅到熟悉的馨香。“不过,我的化学和德语比他好。”

    虞越踮脚环住他的肩膀,目光平视着眨眼又问:“你还有哪比他强么?”

    想不到她也学会了戏弄,钟訚的双手缓缓下移,揉着她的臀低声说出让人脸红心跳的轻佻话。虞越羞得想骂他流氓,却被堵住了唇舌。

    久违的缠绵让人意乱情迷。这段时间他们白天很少碰面,晚上又不住一间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

    钟訚将虞越按在落地窗上,深深攫取着她的温软甜腻。虞越的双手垂在身侧,氧气一点点被他吸干,身体发软的唔唔出声,钟訚才舍得从她唇中撤出,喷着粗重的鼻息贴蹭耳廓。

    忽然他瞟到玻璃上映出的人影,懔栗一惊的止住了再度拥吻的动作。

    “我要睡觉了。”戴着墨镜的高阳依站在他们身后,口罩令她本就鼻音浓重的话语更加含糊。

    “去睡啊!难不成还要人给你暖床?”钟訚早就对高阳依强迫虞越和她同屋的要求非常不满,现在亲热又被打断,实在没有好脸色给她。

    高阳依出院后缺考直接飞到雪场,致夐师生在十余天后抵达,就见她每天户外雪镜室内墨镜,护脸口罩更不离面的怪模样。

    她说刚来滑得太疯太累,没有注意保暖和休息,导致现在一直重感。也不怎么上雪道了,基本都泡在奢侈品专卖店中狂扫战利品。

    度假胜地通常都是购物天堂,学生出发前向父母索要着白金卡,只有高阳依手握无限透支的黑卡。账上的数字像阳光下的积雪一样消融,高阳夫妇倒挺高兴,觉得女儿在用膨胀的物欲填补反常的悲痛,放纵一个假期她肯定能恢复正常。

    “虞越不可以在我睡后回房,这样会吵醒我。”高阳依拉住虞越就要走,钟訚抓住被她拉起的手腕,不可抗拒道:“那她就不回去了。”

    “不行,没有人陪我睡不着。”高阳依试图掰开钟訚的手,但他握得很紧,虞越吃痛轻呼,高阳依大叫着推拒钟訚,他仍死死抓着虞越不放。

    两厢僵持下突然多出一只手。“让她走。”戚况周猛地将虞越的手腕从钟訚掌下扯出。

    高阳依立即拉她跑开,戚况周挡在钟訚身前,语气有些低落:“抱歉,你知道她现在是特殊时期,不要刺激她。”

    钟訚的胸口因怒意起伏着,面上却冷笑道:“你害她发疯,凭什么要连累我?”

    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戚况周低下头,终是无言以对。

    脚步声远去,身后的灯火同时熄灭。夜场关闭了,戚况周站在幽蓝的窗边,眼前的喧腾浮华流于耳际,交错出世人多种多样的欲望,恰如每一片雪花的不同棱角。

    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在修正错误,让所有人都走向最稳惬的通道。

    如果不是由他铲除了意外出现的绊脚石,道路不可能保持平坦通畅。

    这是他责无旁贷的使命。哪怕会有人不满、不需要,总有一天他们也将醒悟,只有跟随他的坦途才能拥有最好的人生。

    -

    天公不作美。连续的强冷锋天气把游客都困在酒店,许多人提前结束假期,而戚况周与钟訚的野雪计划也一再推迟。

    随着流动客户的减少,酒店几乎成为A班学生的包场住所。雨水这天恰逢一人生日,当晚他们占据了整片休息区,嗨歌热舞,嬉笑胡闹,虽不能饮酒,但也玩得尽兴。

    最后是聚会必不可少的真心话大冒险环节。大家席地而坐,喝空的饮料瓶轮次指向围坐的人群,由寿星提问或指定冒险。

    到了高阳依时,她选择大冒险。寿星很喜欢她送的限量版高跟鞋,于是降低冒险难度。

    “礼品廊上有一架三角钢琴,你去弹奏一曲吧。”

    几个空间开放相连,高阳依起身走过去,有人兴奋地吹起口哨,起哄似的出着各种曲目。“金蛇狂舞!”“匈牙利狂想曲!”“冬风!”

    高阳依在琴凳坐下,双手放在琴键上,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然后,肌rou记忆带动她的手指按下音符,一首在练琴初期过后就再也没弹过的曲子,将她带回了那个并不遥远的夏天。

    其实他们相遇在蝉鸣渐稀的季秋,但气温热似盛夏。高阳依穿着崭新的夏季校服,带领摄制组在校内游览,阳光、球场、挥洒汗水的少年们总能成为镜头前的宠儿。

    常韧没打几圈就下场观战,却成为高阳依记住的第一张脸。

    她分在了他的班级,他们成为学习搭档,他害羞得不想过多出镜,而在镜头之外他们一点点越走越近。

    重复的旋律音唤起大家古早的记忆,不少人还唱出零星歌词。

    “The   Truth   That   You   Leave.”脑海中的他清晰如在昨日,可是所有回忆只剩她还留存。

    指法越弹越乱,高阳依突然扑向琴键,哭声盖过了音键发出的刺耳噪音。众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吓懵,纷纷看向戚况周投去疑问的眼神。

    虞越上前拥住高阳依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眼泪横流在她的面具之下,心里被捅破的洞,永远都不能弥合。

    气氛降到冰点,戚况周轻咳两声,让其他人继续游戏,他送女孩们回去。

    高阳依靠在虞越肩头,情绪渐渐平缓。她们走过转角,戚况周没有跟上。

    现在的崩溃与挣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他什么也不必做,因为她终究要接受毫无余地可走的现实。

    虞越几乎一夜未眠,辗转反侧了半宿才堪堪睡去。亦真亦幻的梦境依旧扰得她心神不宁,醒来见到高阳依站在窗前,一线幽微的曙光涂在远处山顶的尖端。虞越下床与她并肩而立,看着日辉寸寸漫过雪峰,瞬息之间濛昧惧散。

    “要出发了。”虞越牵起高阳依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赤红的金光遍洒人世。

    -

    直升机降落在Zürs某座孤峰,放眼望去是不见边际的湛蓝天穹与苍茫雪域,满地冰晶反射出璀璨流光,一切都美如幻境。

    戚况周再次与飞行员确认日落前回到这里接他们返程。舱门关闭,机身离地,螺旋桨的噪声还未消失,又一架直升机盘旋落下。

    一个抱着单板的人跳下机舱,他站稳后特意摘去雪镜,倨傲地看向他们。

    钟訚立时要叫飞远的直升机返回,戚况周劝他不要放弃难得的好天气。假期已近尾声,错过这次恐怕要再等一年。

    “那你和高阳滑,我带虞越回去。”把经验不足一月的新手带来滑野雪本就离谱,现在又冒出不速之客,钟訚什么兴致也没了。

    然而话中的两个女孩可不依他的安排。虞越与高阳依径自滑下坡道,又快又稳地让钟訚不敢相信所见为真。

    戚况周笑着耸耸肩,勾起滑雪杖向下追去。

    剩下钟訚和宗谔相看两厌,后者穿好固定器,抬首剜他一眼:“看什么?这座山你家包了?”语毕飞驰而下。

    钟訚觉得这白痴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踩着单板在他周围不停平花,溅起的粉雪让他根本看不见路。

    “再转就摔死,再转就摔死……”他在心里不断默念,可那蠢货的技术好到没边,而自己也没法越过他滑向别处。

    最后虞越的出现打破了僵局。“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