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当立周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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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清醒时已是次日晌午,日头大亮,刺眼的天光照进山洞来,一切渺茫的不真实。孙策初喜自己竟得救未死,再见自己怀里的周瑜,人即笑不出来了。周瑜被他弄得浑身是伤。背磨破了,胸前也咬破了,喉口不知沾的是谁的血,带血的牙印一圈接一圈项环一样套在他脖颈上。周瑜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又冷又怕,双腿微张,已被cao得合不上,xue间软rou翻出,全是连夜的精和尿,里面掺着极细的血丝。孙策不记得自己竟尿在里头了,被黄澄澄的流液吓得发懵,捧着周瑜的脸手也不住的抖。不止股间,周瑜脸上仍有未干的精,不知什么时候淋上去的,挂在他眼睫上,湿塌塌若轻侮一般。 他连唤了几声,却怎么也唤不醒。周瑜的脸全白了,嘴唇已呈青紫色,露出一点凝固的黑血,只怕中毒已深。孙策慌了神,才联想出昨夜事来:周瑜被他弄昏了几次,他心下急恼,却受疯药所控,更发了狠的去作弄人家,一泡尿侵占领地一样射进周瑜的身体,周瑜叫惨了,浑身却挣扎不得,急哭着求义兄弄出去。孙策不依,浊精又射了人头脸,心只想:“这样他就全身全心的属于我了。”现下周瑜栽在他怀中,确乎是完完全全的属于了他,孙策却怕了,捧着人拾掇了洞中还可蔽体的衣物,便慌慌忙往洞外跑。 他在绝情谷里觅得一清溪,便在溪边为周瑜清洗。此处气候颇为古怪,昨夜里分明有雪寒梅,冻得人心下戚戚,今早却春光明媚,溪水里一丝冰晶也没。孙策心下奇怪,疑惑却无人可解,只得独自为周瑜盥洗身上的伤。其实孙策身上伤该更重些,尤是昨夜二人只顾双修,他身上被划开的口子都只靠自愈堪凝了血,可一瞧见周瑜身上的伤,孙策就心痛得忘了疼了,只扯了碎衣物为周瑜去包。孙策为他洗净了脸,又擦净了他身上精血,一直到身下那xue,他才不知适从起来。周瑜身下一直淌着精,那处昨夜被他射满了,怎么擦都有东西流。孙策头回在清醒时摸到那xue,眼都不敢睁,闭着眼把周瑜放到水里,把手探进去洗。xue口被凉水拍湿,周瑜猛得一激灵,孙策以为周瑜要醒,慌得抽了手,却见周瑜皱起眉来,眼却抬不开,谵妄似的胡言乱语一通,声音含含混混的,似有一声“阿兄”。孙策这才又把手放进去,往深里扣。周瑜眉锁得紧,晕沉的低低xiele两声,又不作声了,孙策便顺着水流帮他清理。一股白浊便这样混进流水里,他不敢睁眼看,脸也发红,但顾及周瑜铁青的脸色,也不敢让他在凉水里多待,不一会儿便把人抱起,也不知清没清洗干净。 他着急赶路回周家,只稍稍用清水拍净了身上血,又用烂得不成样的衣物粗浅包了扎。周瑜身上的衣服早被他撕烂,孙策只得用自己的外袍把人包住,再抱着他跑。虽已过去一夜,但追兵未必走,故孙策出谷时极小心,身法隐蔽,踏步精微。然却在谷口处看到两具横尸。原这绝情谷的入谷处只有那片松顶的山崖,山崖间异色藤蔓粗细不匀,是先前布好的机关,只有扯对了才能入谷,否则登崖时藤蔓中裂,非死即伤,山郊野岭又无人救助,摔伤了也与死无异。入谷是登悬崖,出谷则可走盘山的小路,从背面到达崖底,正可见二人尸骸。追兵已死,孙策却仍不敢掉以轻心,他不知外边情势,只怕许贡又派了其他人来追,只隐匿了身形飞往山外赶。 脚程过了大半日,孙策早已出山,沿着客道一路跑。他行踪低调,只要了一匹马,带着周瑜急奔。旁人来查,只说带亲人去看急病。他把脸涂黑,看着五大三粗,人又急切,加一口吴地乡音,话便可信多了。又新到一处落脚的村庄,四下里没瞧见潮生宗的眼线,孙策这才敢稍安下心来。他不敢贸然带周瑜去看郎中,怕毒被人认出来告发,只在裁缝铺里替周瑜添了件成衣。他心底有算盘,觉得周瑜穿红色好看,然赶路逃跑又穿不得太鲜艳的红裳,便换了浅桃粉色,间搭着白衫,别一番清艳妍丽。这样的好衣裳,本该衬红粉丽人,然而周郎现在却面惨唇青,只靠俊秀的五官才能稀稀看出来原是个美人。孙策不敢耽搁,彻夜不停的赶,一稍困就低头去查周瑜的脸,看一眼他,被逼乱跳的心也骤停了,再不敢犯困的跑,星夜驰赴。他足足飞奔了两天两夜,对外杳无音讯,在一阵流言蜚语中到了周家本宅。 他已有六年未至了,再叩门,这回音十分远。等他把公瑾恭恭敬敬的交给周家管仆时,他抬头,曾经名扬天下的江东恶虎竟已快被人认不出了。他憔悴得掉了双颊的rou,一双眼红红的,已多夜未曾合上。周瑜刚被人带下去养伤,孙策就忽“噗通”一声,栽倒在了周家旁厅。 孙策再睁眼时,已被安置进了周家偏宅。周瑜的哥哥周道不久后来见了他一面,带他在周宅里四处走走,便委婉让孙策离去了。孙策问了好几句周瑜的情况,周道避而不答,只说族中长老已在照看周瑜的伤势,便想将孙策打发过去。孙策哪能依他,接连追逼道:“人送过来总是要个说法!他身上的毒,可是真有法子能解?”周道只是摇头,叹了口气,说:“有药可解,倒也未必真能给阿瑜用。若非晖哥死了,这药是不可能用到阿瑜身上的。”孙策急了,道:“竟是这样稀世的奇药,能比阿瑜的性命还重要?”周道说:“族长们还在定夺。阿瑜犯下的事不小,景爷爷很生气。孙家在道南的宅子尚在,你还是先回去歇息,再等音讯吧。” 孙策见情势不对,更慌了神,急拦住周道说:“是我要阿瑜救我中的毒,不如叫我去见周家长老。”周道说:“景爷看了你,只怕更气,还不如先行回避。长老们虽犹虑,总还是会去救阿瑜,保住周家的血脉。”孙策听他宽慰,尤不放心,最后还是半推半搡的被周道“送客”了。周道是周瑜的亲哥,小时候也常跟他们两人玩耍,话别多年,仍不算生分。他来送走孙策,孙策没理取闹,只得依他言先回了孙家的旧宅子。 周家和董卓有过恩怨,孙策知道。围剿董贼时周家派了年青一代武艺最出色的周晖过去,竟被那贼人在混战中杀死。周忠、周异为子侄报仇,再去讨董,竟也丢了性命。周景是周瑜阿爷,自周家交给周崇后便归隐,不再理会门派事务,一味钻研武学之趣,结发长生,到这时才重出山再整定了周家。孙策知道周瑜失去父亲,可那是信中传话,彼时他正务着振兴江虎门,只草草参加了周父的葬礼。那时他们星夜叙话,就如他父亲身死后一般,他宽慰周瑜,周瑜也一一应下,第二天便强打精神送走了孙策。孙策以为以周瑜之才,定能重整周家,再成英俊。直至今日重回周门宗宅,孙策才从这恢弘门派的人头寂寂处品出些破败的意思来。他日日务着他的江虎门,却忘了周瑜的处境只怕也不比他好上哪去。周家如日中天时,尚还有人敢辱笑他高祖发迹,如今日渐没落了,周瑜却从未跟他提及辛苦。孙策愈想愈不是滋味起来,独自怅惘的躺在床上,满心挂念着周瑜的病情,又是几天几夜的睡不着好觉。 好消息在三日后传来,彼时孙策正挖着他院里埋的最后一坛老酒。孙策这些天尽忙着门派事务,他三昼夜没了消息,江湖中皆以为他已死,他便乘着假死时机派黄忠和程普去砸了潮生宗,美名其曰“为掌门报仇”。潮生宗本就因暗算了孙策,名誉尽失,加之未想到江虎门失了孙策还有此等高手,从此便一蹶不振起来。孙策又挑了个好时候,在人前晃荡几圈,“复活”了起来。这些天里,孙策白天跟门人通信,夜里又记挂着周瑜,睡不着觉,便夜夜宿醉昏倒。等到周道终于告诉他阿瑜已救醒时,本就憔悴的脸上又添了胡茬,简直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孙策心中又喜又急,道:“阿瑜在哪里,我要去看他。”周道神色却有些犹豫,说:“阿瑜现在还在修养,不若过些日子再来,或你先回门派去务事吧。”孙策却立觉出了不对:“若真无事,为何不许我去看他?我只探看一眼,难道还有不便?”周道说:“阿瑜是为了救你才中毒,孙家和周家虽有故交,你这一会儿去,周家的长辈只怕迁怒你。”孙策立说:“我不怕族长的迁怒。”周道说:“那万一连累了阿瑜呢?”孙策不说话了,半会儿才勉强说:“好,阿瑜救回来就好,我便不行叨扰了。”周道走后,孙策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日头高悬,今天正是好天气。孙策心想:“周家人好容易救回了阿瑜,难道还忍心再去责罚?我便偷偷翻墙再进去瞧瞧他,又能奈我何?”他想着,心又欢喜起来,又想起好多舒县里他们少年时好玩的东西想给周瑜带去。可又顾及周瑜的身体,最终作罢,心说:“我先去看看阿瑜的情况。等他好些了,再把那些好玩的依样全给他带去。”他心中定计,步子便欢快起来,施施然找到了铜镜台刮了胡须,又一直在宅里捱到酉时,料想周家看守都该换班了,这才动身。 灵堂里,周瑜正对先祖牌前,正襟而跪,身挺笔直。他正闭目凝神,运功调息,却听祠堂右侧有窸窣的响动。周瑜心间一惊,收敛了吐息,运气掌中,正暗看是何等动静,就抬眸瞧见牌位右墙的一块木板被人掀了开去。周瑜心中震悚,慌忙探身去看,却正牵扯到了后背的伤,轻嘶一声,险些栽倒在地。 那被移开的是一处老旧的墙板,前面还堆着许多杂物,重叠杂物中,依稀能看出是个人形。那人好容易将墙角的零碎物件清开,探出一个脑袋来,见到祠堂有人,先是一惊,再定睛一看,正对上周瑜瞪大的眼睛:“公瑾!你怎在此处?” 孙策说罢,便整个身的钻进来了。他留着板缝,好钻出去。周瑜看见孙策,本是大大的没想到,又瞧他狼狈钻洞的模样,不禁哑然:“你又怎在此处?”孙策一挠头,周瑜微笑,问:“你来找我,却来翻我家的宗祠?”孙策又一挠头,小声说:“其实小时候也是翻的宗祠,没想到这多年了,你家祠堂后边的狗洞也还没填上。”周瑜这回真忍俊不禁了,道:“我说我家查得这样严,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怎还能天天跑进来找我!”他笑得欢了,又扯到了背后的伤,急急咳了两声,微微欠身止痛,豆大的冷汗滴下来,吓惨了孙策:“阿瑜?阿瑜怎么了?你大病初愈,景爷怎还罚你跪祠堂?” 周瑜哑了嗓子,不说话了,孙策这才在葳蕤灯火下看清周瑜的脸。只见他两鬓刀裁,蹙情含愁,杏眼春生,氤氲倦色,丹唇未启意先去,双靥憔悴朱颜留。孙策急上去扶他,手却被人打回去了。他又追问许多,周瑜才肯开口解释:“是我言行不慎,犯了家法,故被景爷爷罚跪在此。”孙策说:“你大病初愈,他怎忍这样罚你?要是落下病根了怎办?”周瑜垂眸,密睫针一样排开,遮敛双瞳水色:“是犯了很重的家法,瑜罪当如此。”孙策更忧心了,问:“可是你为救我用了周家的‘三方草’?景爷爷定是气你帮外人说法,用去了周家的宝物。你跟他说是我威逼你,饶他出出气不就好么?”周瑜摇摇头,孙策急站起来,道:“你这倔驴!你不去与景爷爷说,我自个儿去!他要有气,叫他打我就是,干甚么罚你跪着。”周瑜只再摇摇头,说:“你不懂的,此事与你无关。”孙策不信他哄,说:“你要是惹景爷生气,怎能与我无关?”他俯身想把周瑜扶起来,反触到了周瑜背后的伤。周瑜一缩身子,疼得嘶喘不止,孙策这才发现周瑜背上不止是那天的伤,还添了不少鞭痕,红癍虬结,若血蛇一般缠在他身上,恐是连药也没施,便来这捱罚了。 孙策看着周瑜背后的伤,心疼的五脏六腑都一齐痛了。他不敢去动伤处,扶着周瑜双臂,问道:“他们还罚你什么?”周瑜说:“也没些什么了,只是捱了几鞭子,罚我跪祠堂。”孙策说:“景爷好狠的心!”周瑜说:“我犯了家法,本就该罚。景爷愿意救我,已是开恩了。虽被罚跪,我仍在静坐调息,负伤后运转周天,对修为有好处的。”孙策说:“有益便能这样罚你?你可曾吃饭不曾?” 孙策挑的专是佣人吃饭换班的时辰来暗访,见迟迟未有人给周瑜送饭,一下就觉出不对来,周瑜搪塞不过,最后说:“夜饭亥时会有人送来。”孙策说:“亥时?那岂不是捡别人剩的残羹?”周瑜正想开脱,孙策不听他,见周瑜铁了心要跪下去,便言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找饭吃。”周瑜一扬眉,问:“还钻狗洞?”孙策道:“我包得可牢了,总不会弄脏你的晚餐。”周瑜道:“那你要带些什么?”孙策问:“你想吃什么?” 周瑜忽愣了神。孙策这样问他,总叫他想起他们总角时那阵了无忧虑的时光。那时休沐,他二人奔走市集,谈天聊告时,若遇上了小吃摊,孙策便常是这样停下来问他。周瑜吃得不少,人却总长不胖,孙策便攒了劲的加倍喂他吃,甜豆腐脑、酸马奶、豉汁煎鱼,还有街角王姨家的rou烧饼。小时候吃食这般多,好似总也吃不腻,小总角凑一起来碗餺飥,就美得分不清天地了。算而今,周瑜重看一眼那狭小的墙缝,笑说:“有什么好带你便带些什么罢。”孙策说:“当真?不要你最爱的豆腐脑花?”周瑜说:“我何时爱吃过甜脑花?”孙策说:“你唬人,你最爱吃甜的了!” 周瑜微笑,其实现下他头昏目眩,已吃不消任何食物,但见孙策有心去买,也并不去拦。孙策这才提起些干劲来,也在周瑜面前跪着,又说了些闲话,逗得周瑜终于也提起几分血色来才算完。好容易打算走了,孙策正欲小别,却听见门外脚步,低声道:“阿瑜,有人来了。”按常时周瑜的耳力该比孙策更好些,可此时他受伤甚重,精力全耗在了养伤打坐。故若无孙策提醒,他对人来一贯不知。周瑜听见孙策提醒,慌说:“你现在速走,可还来得及?”孙策回看一眼墙边,说:“我已把杂物摆回去了,恐怕是来不及跑。”周瑜一思忖,说:“祠堂里供牌的桌下有空可藏人,你先进去躲躲。”孙策本已不欲再藏,想直面出身来跟周家长老替周瑜求情,不料周瑜却这样护他,只好顺着周瑜的意,往供奉灵牌的香案下靠,果发现一处暗格。把木板推开,里边是空的。孙策缩起身子,缓缓跪着藏进暗格里,再合上木板。桌布一放,登是掩得严严实实,只在漆黑中勉强能听见外边的声音。 来者是个小童,年纪虽小,武艺不弱,是自小在周家长大的内门门生。那小童身着褐色窄袄,下边一身褐裾,两个小髻圆扎耳后,竟和二人总角初见时一般年纪。那小童虽怀武艺,但远不及孙策周瑜,故孙策只敛轻了鼻息,他便察觉不到了。 小童见只周瑜一人长跪领罚,便说:“公瑾哥,对不住了,景爷让我来祠堂里补上您还欠的二十鞭。”周瑜颔首,小童便恭敬行了一礼,尽职尽责的站在他身后施刑。他打得实不重,景爷想必是留了情,小童仆仰慕周郎,手下更留了情,两份情留下来,加之背后伤已够深,周瑜实感不到痛,只低头想:“这牌位下的暗格是我小时候调皮顽发现的,藏在祖宗的祠牌下,已是大不敬的胡闹,我小时候闹一阵也罢了,怎长大后还叫义兄也藏进去了?”他思不明白,只低低蹙着眉,童仆以为打笨了,用力更轻。孙策本担忧得紧,听见鞭声这般不痛不痒,也知道是留了情,这才稍放心些。这二十鞭本是景爷初回罚他的,周瑜犯了家法,景爷罚他百鞭,再跪祠堂三日,不料初回行刑时周瑜奇毒刚解,身子骨太弱,直接昏死过去,故而漏罚了二十鞭。如今周瑜已静跪调息一日,这才派人来还上。 那小童下手虽轻,孙策的心却还是揪到一处。他跪在木桌里,只能依稀从板缝里看见一缕透过桌布的昏光,再来就是凌厉的鞭声。桌案窄小,周瑜小时候钻才正好,塞一个及冠了的孙郎实为勉强。顾孙策只能猫着腰缩在里头,隔着木板,与周瑜面对面跪着。他跪得大概更低,也更隐秘,孙策满心是外头的周郎,只分了一点神,胡乱想道:“我与阿瑜这样在宗祠里跪身,是不是也算见过祖宗了?”旋即又苦笑,心说:“可惜我却躲在暗里见不得人,他也遭人责打容不下身。如此看来,还是不要见列祖列宗为上。”他本是不羁礼法的人,如此想来,更全心全意只在乎周郎的伤,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那小童责鞭完,也不敢动,还等是周瑜反过来安慰他,才讷讷的告退了。不多时孙策才悄声从木案里摸出来,像只伏虎。他见周瑜闭着眸,知是又伤到神了,故二话不说只上来扶他。他怕弄到伤,只敢环着手臂搂周瑜脖子,周瑜轻缩了一下,倒先开口来劝慰他:“好了,不是还要给我买甜豆腐脑?”孙策红着眼睛,低声说:“你到底惹了什么事,让景爷这样罚你?”景爷的脾气,孙策小时候倒也领教过,说一不二、赏罚分明。若他决心用药救了周瑜,就算气恼周瑜为救外门人用掉了神药,也不至于追责如斯。周瑜摇摇头,仍不愿答,孙策只好先放下心中疑窦,悄闪出去买周瑜的晚膳。 孙策再回来时,怀里已揣了热腾腾的烧饼和豆腐脑花。他钻洞时还得分手护着豆腐花,故而姿态十分狼狈,探进祠堂时,逗得周瑜弓身直乐。孙策见他心绪好些,也笑起来,捧着盛脑花的陶冰碗就往周瑜脸上蹭,周瑜被冰缩了一下,随接过碗来,掀了盖吃了一大口脑花。冰脑花甜丝丝的往舌尖里钻,周瑜大感爽快,又喝一大口。孙策这才想起:“坏了,该先让你吃点烧饼垫垫肚子。”周瑜说:“不妨事,吃两口冰的而已。”孙策又看着周瑜吭哧啃了一个烧饼,两腮圆鼓好不可爱,刚想再给他一个,外头又来人了。一回生二回熟,这回不消周瑜说,孙策自个就抱着碗躲进了香案下。 这回来的又是另一个小仆,身上没什么功夫,只是给周瑜端一碗饭。果是捡别人吃剩的残羹冷饭,要是孙策在的话定会为他鸣不平。只可惜孙策无缘得见,那小仆一直看周瑜吃完了饭才端着碗走了,还因着周瑜头回吃得少了,温温的督促了几句,怕公子强着脾气跟身子过不去,却不知是周瑜已被孙策那小子喂饱了,再吃这冷羹,反觉不够味。 待那小仆端着碗撤下了,孙策才又探出身来。他笑着眼又往周瑜怀里塞了一个烧饼,说:“不够的话再吃,阿兄还有。”周瑜摇摇头,说:“你吃吧,我真是饱了。”孙策说:“我已吃过了。”周瑜说:“你可没有,你一定等着与我一齐吃。”孙策一愣,说:“义弟如此知我,还不快和我把这剩下一个烧饼分了去?”周瑜摇摇头,又推让回去了。孙策便上前贴过周瑜,吐息炽热的在少年身旁坐下,埋头啃着烧饼。周瑜问:“难道你夜里还要在这陪我?”孙策说:“义弟要是困了,大可一枕为兄的肩头。”周瑜说:“到时候两个人睡倒在这,明天童仆看了,要大惊失色得不敢进门。”孙策笑了,说:“我们小时候不常睡在一块吗?又有什么可吓的?”周瑜脸一热,心想:“可如今再睡一块,又怎能和儿时一般情状?之前和子建兄通信时,他说‘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那时我仍不解,如今倒是懂了。那些纯质无知的和阿兄一起戏耍山林的日子,竟是我人生的盛时!奇怪,我不是正当习武立身的好时候吗,怎竟已这般老了?” 他思不明白,便唤作长长一口叹出的气,有些沮丧的看孙策吃完了最后一个烧饼。周瑜鲜少有气馁的时候,他一生只气馁过一件事。他看着眼前的孙郎,对他说:“你走罢。再明天景爷该来查我了,你还是早些溜掉为妙。” 孙策不乐意,又缠着周郎聊了些许多星星月亮的,直到周瑜再催多次了才算完。他好容易走了,又从墙板里探出脑袋说:“我明日再来看你。”周瑜说:“好。”他又说:“大符不好带,我带小瑾来看你。”周瑜又说:“好。” 待明日酉时孙策又来爬墙根的时候,却发现狗洞已被人堵住了。他心里一紧,手握住剑柄,蓄力正往四边查探,一回头,就看见周道抱着胸站在后头看他。 周道说:“三年前周家翻新宅子,我就该把这个狗洞给填了。”孙策起身,有些防备地看着周道,问:“那为何还不填上?”周道说:“你先随我去桃溪春吃碗饭吧。” 桃溪春是舒城最有名的酒家了。孙策与周瑜来过,与周瑜一大家子来过,与蒋钦周泰陈武来过,倒唯独没有与周道来过。他二人一路上了雅间,孙策沉脸,望着眼前店家刚上的桃溪瓦罐汤,终忍不住开口:“阿瑜到底犯了什么事,惹你们这样责罚他?”周道叹一口气,说:“阿瑜犯了最重最重的家法。”孙策问:“是何等的家法?”周道说:“阿瑜犯的家法,是‘无后’。 “你初把阿瑜带回来的时候,阿瑜身上的伤和毒都蹊跷,景爷请了华神医照料,至夜阿瑜才醒了。他一有觉便囔囔的念‘阿兄’,等彻底清醒了,却又不念了。景爷与我们亲去看他,他就忽说:‘我心悦策哥哥,要与他成婚,景爷若不依,不如便让我命丧此处。’景爷一时竟听不明白,他再说一遍,景爷就懂了,气极了问:‘你身上的伤便是与那猘儿厮混得来的?’阿瑜偏袒你,尽往自己身上揽,景爷更是盛怒,没顾忌便打了他,致阿瑜吐血昏了,景爷才终停手。老人家夜里又着急阿瑜的毒,怕落了甚么终生的病根,究竟是要华神医用三方草救了他。阿瑜一睁眼,就又说‘我心悦策哥哥,要与他成婚’。景爷便责了他百杖鞭,让他去跪祠堂,问问列祖列宗答不答应。” 周道再抬头,看见孙策虎目圆睁,满眼通红,竟直直落了两行泪下来。他说:“阿瑜,阿瑜呢?我要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