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
独处
月亮不是心生慈悲的圣母。她任性地把光辉尽数地浪费在雕塑的身上,不肯疼爱世间的男人和女人,只因他们有爱。两米高的雕塑替一对男女挡住了月光。他们身处于阴面,水池如同一坛浓稠的石油,唯一救命的光线来源于一个寄几寸大小的电子产品。 潘行明仍在不断摸索,机械光芒跟随他的前进而缓缓移动。人声聚集在室内,空旷的后花园弥漫着阴冷的因子。徐小云看到他呼吸时吐出淡淡的雾气,不自觉地也跟着吐出一口薄雾。这是她是第二次和丈夫的发小独处。用“独处”一词让两人的关系变质了。她觉得不太妙。但是,他是在帮她找戒指。 潘行明慢慢地摸到月亮的面前,银白的光辉像是拉开帷幕似地陡然罩在他的身上。徐小云看清了他因专注而蹙紧眉头的模样。她认为他没有理由感到担忧,因为她才是失主。不过,她似乎忘了应该把绝对的注意力放在水底,而不是另一个男人的脸上。 她颇为好奇地盯着他,零散的目光从卷曲的头发,细而大的黑色眼镜,愈合的左耳耳洞,逐步降落在形似竹叶薄长的嘴唇上。她听人说,薄唇的人都很薄情;她又听说,人不能迷信。无论如何,她都对这位发小同志有了全新的看法。 猛然间,潘行明直起腰身,食指与拇指之间捏着一颗沉入水底的星宿。徐小云觉得不可思议,于是把眼睛凑上前去,发现他捏住的是她的婚戒。她仍旧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好似前不久的慌张都是演出来的。她确确实实是失主,戒指也确确实实是她的。但是此刻,她的心思花在了别的地方上。 好大的手,就像男人的,徐小云暗想道。她在观察到潘行明的手掌很宽,手指很长,指关节微微凸起,掌心的纹路有一道明显的“川”字。她以为他会长一对女人的手。她不了解同性恋群体,所以在她的刻板印象之中,便以为他们的内在和外在会倾向于女性化。 徐小云自以为找到了潘行明为她舍生取义的原因——他可能是把她当成好姐妹了。电视里,同性恋的身边总是一群女人。他们也把好友称之为“好姐妹”。这个名号化解顿时消解了她所有的怨气。她对他的人品不仅改观了,还进化出一种“本是同根生”的好感。 潘行明看不懂徐小云眼神里的赞赏。他已经冷得让脑子以为嘴巴冻掉了。他把戒指她抛去,接着大步跨出水池,一手拎起皮鞋后跟,快步地朝散发着金光的热源走去。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回头,忍不住发问了。 “你跟着我干嘛?” 潘行明的音量不大,语气却很粗鲁。徐小云尴尬地不说话,只是把身上的貂毛外衣脱了下来,递给对方。潘行明一眼不看地继续他的脚程。他走在前头,她走在后头。他走快一些,她也走快一些;他走慢一些,她也走慢一些。 看到潘行明不领情,徐小云仍不死心。她把外衣强行挂在他的身上,他去扯,她就拉。两人为了一件衣服而推搡起来。这点不用担心啦,他们还击的力度尚有分寸。路上飞舞的都是一簇簇被拔的貂毛。没法儿,不是有一种冷,叫作“你妈觉得你冷”嘛。 徐小云固执得很。她宛如一头小牛犊,无意识地微微撅起嘴巴,眼神倔强地瞪着潘行明。潘行明看着她这副神情,不自觉地出神。他想,这场战役,她是非赢不可了。否则,她估计会追他一晚上。好吧,他拧不过她。他接过外套,看着她提起裙边,撒腿逃走。 大冬天的,出去瞎逛一圈,外套居然不见了。徐小云自然是逃不开裘瞻博的讯问。 “你刚刚去哪儿了?” “厕所。” “外套呢?” “弄丢了。” “在厕所弄丢的?” “后花园。” “又去后花园做什么?” “上完厕所,就迷路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 “我觉得自己能找出路来。” 诚实的妻子几乎是对答如流。裘瞻博对于这种张嘴就来的回复并不买账。他用着轻松的语气和怀疑的眼神,笑问道。 “学会打草稿了?” “我没说谎。” “我也没说你说谎。” 徐小云明确地憎恨这种极具误导性的问题。她至今才发现裘瞻博一直以来都用相同伎俩来获取所谓的真相。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她。她压抑住恼羞成怒的情绪,以一种企图让对方羞愧的目的反客为主地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被那些人嘲笑也能做到不生气?”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 “你有的。你刚刚就说了。” “你误会了。” “是你误会了。我以为躲在厕所,就能挡住那些难听的话。可是,她们还是跟了进来。” “她们说什么了?” “她们说我丑,说我没读书,说我配不上你,还说我出去卖!” 裘瞻博的脸被人隔空打了两拳。他怒不可遏地一把抓住徐小云的手腕,质问道。 “是谁说的?!” 徐小云摇摇头,神情沮丧地低声答道。 “我听不出是谁……她们怎么说我,我不在乎。但是,唯独是你不能像她们一样。我受不了。” 徐小云干脆把头低下,让丈夫以为她在哭泣。果不其然,裘瞻博上当了。他有些手足无措地亲了亲妻子的侧脸,然后把她搂紧怀中,轻拍她的后背,又是道歉,又是忏悔地胡言乱语起来。妻子与丈夫所想的一致,三言两语便原谅了他。 ——— 哎呀,哎呀。 想收回昨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