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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凤栖梧桐] : 第一章[解甲归田]

    陈香凤是台南人,父亲是个自行开业的医师,她家里在台南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望族。她排行老么,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以陈香凤的学业成绩与家境而言,若要读一般高中然后再上个大学是轻而易举的,她之所以会去唸师范学校,全然出于陈mama的深谋远虑。

    要知那年头当过老师的女孩,找起婆家来那可顶顶抢手,这就要比读不读大学重要多了。再说当时全台湾唯一的大学远在台北,她父母也捨不得让宝贝女儿将来负笈远游,因此就让她考进了台南师范学校。

    无奈人算不如天算,陈香凤毕业后竟然被分发到了比台北更遥远的台东,她老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送她上了公路局班车,她自己倒是兴奋地要品尝独立生活的滋味,到那里都挺好。

    陈香凤虽然在初遇姬家桐时,有些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不过也仅此而已,丝毫没有进一步的遐想。他们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若说会有什么的话,那实在是无法想像的事。更何况陈mama一再叮嚀她不可以自己交男朋友,也老早就不厌其烦地对她耳提面命什么才是正确的对像,以防万一她真的自己交了男朋友,那好歹也要合乎标准吧?

    其实以陈香凤的条件而言,这个标准倒也不苛,不外就是:一要家世清楚牢靠,二要年纪大她个三、五岁,三要当医生的或医学院的学生,四要相貌白净体面。至于籍贯嘛,陈家老两口倒很“开通”,只要是本乡本土的闽南子弟就好,即使祖上不是泉州人也没关係。

    对于这一套标准,陈香凤并没有什么意见,她自己只期待未来的夫婿最好是个翩翩才子,其他就没想太多。至于爱情嘛,那年头并不怎么时兴啦!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个工友老姬都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

    陈香凤来到这所学校,就好像天上掉下来个凤凰。不但未婚的男老师个个抖擞精神,力图表现,就连那已婚的也暗地懊恼自己结婚太早了。陈香凤对这种情况刚开始有点受宠若惊,不过她自知自己长得漂亮,过一阵子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只有一个人让她心里一直很彆扭,那就是工友老姬。她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对姬家桐颇有惧意,想来更没有可能是喜欢上他了,可是就是不自禁地蛮期待看到他,正确的说应该是被他看到,因为她是不可能没事去正眼瞧他的。当然,她是不会承认自己竟然有这种期待的,只告诉自己那是因为那傢伙太凶了,所以才感觉怪怪的。

    姬家桐虽然从来不会刻意找机会接近陈香凤,心里也并没有常常见到她的渴望,可是一旦见着了她,就会不明所以地愣上一愣。他看她的眼神没有爱慕更没有慾念,只是若有所思,彷彿那秀丽的身影会撩起些什么,使他想起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想起一些他并不愿意去触碰的往事。

    这所学校里连着陈香凤在内,有三男两女共五位单身老师,都住在学校的教员宿舍里,也合起来开伙吃饭。那时要料理一顿饭菜可是相当地费事,而现成的饭菜是没处买的,当然更没有人上馆子。要吃饭就唯有劈柴升火、淘米洗菜的至少弄它个把鐘头。若连着买菜在内,那些单身老师若要自炊自食那就不用上课了,再说合起伙来吃也比较经济些。

    因此,为这个单身伙食团料理三餐,就成了工友老姬的差事。姬家桐做菜倒没啥天份,好在那时候能吃到的东西也很简单,不过就是咸鱼、豆芽、高丽菜之类的那几样,有时来一盘大葱炒rou丝,或者一人加一粒鸡蛋,那就算是加菜了。

    在那三个王老五男老师之中,有个姓赖的特别机伶,察觉到陈香凤对姬家桐似乎有些微妙的好感,嫉妒之念油然大起。就按耐不住地在姬家桐背后造谣中伤,说他手脚不乾净老佔他们的便宜,趁着买菜浮报开支,这些日子已不知落下了多少好处。

    这赖老师刚开始造谣时还有点良心不安,可是谎话一旦说多了就连自己都相信了,造起谣来就更活龙活现像真的一样了。

    要知那年头大家极为穷苦(註一),吃饭可是件顶大的事,饭钱被揩油了那还不就像是身上被挖了块rou一样?是以听到谣言的人虽未必就信,但心里难免会起老大个疙瘩。陈香凤原本不相信姬家桐会是那样的人,但这话来来去去听得多了,日久之下也就将信将疑了起来。

    也是合该有事,这个月轮到陈香凤当伙委,可是她发现她负责保管的二百五十块钱伙食费不翼而飞了。当时民风纯朴,特别是在这个乡下小镇,就从没听说谁家遭过小偷,这可是件严重的大事。陈香凤一时有些着慌,就去找隔壁宿舍的另一位姓刘的女老师商量。

    刘老师问道:「你都澈底找过了?」

    陈香凤答道:「找了好几遍了。」,她忧急的几乎都快哭了出来。

    刘老师一时也没啥主意,就去把男教员宿舍里的三位同事给找来一起商量。

    「学校里平常人多,只有放学后或礼拜天才好下手。」,有人把调查范围缩小了。

    「不知道老姬有没有注意到有什么间杂人在宿舍附近鬼鬼祟祟?」,这种乡下地方又那会有什么间杂人?说话的人是意在言外,若有所指了。

    不过姬家桐是学校里最穷、地位最低的人,更是个从远方流亡来的、没家没眷的退伍老兵,几乎比个流浪汉没强多少,被列为头号嫌犯也是人之常情。

    「校长没答应他换掉那台旧脚踏车,今早他自己去买了台新的。」,这是极明显的暗示了。

    「他那来的钱买车呀?」,有人替暗示加上了露骨的註解。

    「每个礼拜他都会来宿舍结帐,我们把钱放那里他都知道。」,这可以算是破案结论了。

    其实这些都只是推测而已,陈香凤是个聪明的女孩,本来不会为这么几句话就遽下断语。但之前有关姬家桐手脚不乾净的流言传的沸沸扬扬,使她已先入为主地对他起了疑念,因此被这些看来有点幸灾乐祸的男同事一说,不由她不将矛头指向姬家桐。

    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感到伤心极了,也愤怒极了。如果小偷是任何其他人,都远远不会引起她这么深的伤心、这么大的愤怒。

    陈香凤豁地站起来,说:「我去找他。」。

    「要我们陪你去吗?」,赖老师问道。

    陈香凤瞧着这位看来挺机伶的同事,心想还我“们”陪你咧!你不是一向都在找机会要跟我单独相处吗?一个偷偷摸摸的贼有什么可怕的?她说道:「不用了,钱是从我这儿丢的,我自己去就好。」。

    陈香凤气呼呼又带着几分恍惚地去找姬家桐兴师问罪了,她觉得只有用尽力气骂他个狗血淋头,才能洗刷她所蒙受的羞耻…可是;她又蒙受了什么羞耻呢?这她就不想去深究了。

    姬家桐听懂了她神情激动、语无伦次的谴责,面无表情地拿了二百五十块钱给她,就静静地坐着不再理她。

    陈香凤心里泛起一丝不安的感觉,但旋即又想二百五十块钱可不是笔小数目,若不是他拿的又怎么肯吐出来呢?更且;怎么会有无辜的人自甘担上贼名而不辩解呢?想到此节,就把那一丝不安的感觉给搁到一边了。

    姬家桐心想今天早上才刚买了辆脚踏车,这下又去了二百五十块钱,那一点退伍金已所剩无多,不过他实在也想不出钱对他还有什么用处了。

    他露出一抹苦笑,心里突然雪亮,这一阵子的迷惘一下子就梳理的清清楚楚。原来他一直在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希望这个世界还有一些能令他留恋的东西,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个幻想罢了!承认吧!姬家桐,你只是个灵魂已死的行尸走rou而已!

    第二天陈香凤被校长找去,询问她失金的事,真不知校长的消息怎么会这么快。陈香凤想到老姬若是被开除,就不会有人再用他了,还是把他留校察看吧!于是她一咬牙,说道:「那是一场误会,后来我在自己的床垫底下找到了。」。

    校长瞧了瞧陈香凤,心想学校里发生窃案实在是很丢脸的事,能这样解决最好不过,于是就说:「嗯,没事就好。」。

    可是事情却不像校长所想的那样就此结束。两天之后,一个学生的母亲带着她的儿子,躲躲闪闪地到陈香凤的宿舍找她。那家长命那顽童跪在陈老师面前,自己掏出了二百五十块钱,并且也一起跪了下来,哭喊道:「求求老师再给我这小孩一次机会,他已经知道错了,老师原谅这孩子吧!别让他爸爸知道他偷钱,不然他会被打死的!」。

    (註一)依行政院主计处《国民所得统计摘要》,民国四十年平均每人国民所得为新台币1,58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