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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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孩子离开后,他们之间愈发无言。 从前,即便是他长期在外领兵任职,汇合后也少不了打打闹闹,张辽总是斥责他把一切都丢给自己,以后再也不帮人养孩子了,而他就一遍遍听着,时而洗个碗,静静地看着他们。 赶回雁门关的那天,他只看到了马氏车队的尾巴和张辽的背影。他在目送那个孩子远去,而他在看他。两相对视,张辽扭头便回了军营。距离遥远到无法看清对方的脸,但他想,他的目光里应该是不满、怨愤,与失望吧。 是他将这个孩子带到张辽身边,而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遗憾。他准备了很多给女孩子的礼物,亲自在绢布上绣下了许多漂亮图案,但都没有送出去过,还有没来得及学的那把剑。或许他会后悔,出于迫不得已把她当成男孩养,本来这样能让他们更久的留在彼此身边,但离别终究还是来了,而且很突然。 那次见面他们没有吵架,或者说是张辽没有同他吵架,除了在试图触碰时挨了张辽一巴掌外他们没有任何交流。他安静地吃了饭,在布上绣了两针,就早早躺上床了。听彼此的呼吸,二人都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不得不离开,这次是他收到张辽的信,立即动身一个人快马加鞭赶回来的,甚至没有告假,后面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也没有送他,跨上马的时候只有一个士兵将粮和水挂在了赤兔身上。吕布没有说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雁门关阴云密布的天空。张辽能怨他再好不过,总比怨自己强。其实他也怨自己。 后来的日子仍旧聚少离多,局势愈发混乱,动辄辗转各地,一年也未必见得一面,想是见了又会想起伤心事,徒增他烦恼,便再也没有了从前说什么都要在雪落时回去一趟的坚持。年节,他在营帐外独自抬头望着月亮,下面的士兵在雪上架火,温起浊酒,在寒气中豪饮,说着又是一年,离家万里。无乡是苦。 第二年,倒是与马超偶然相见,畅饮通宵。孩子现在在他那,他与张辽应当是时常联系,不似他们之间,偶尔的书信往来也只有寥寥几言。 他提到就在不久之前,也碰到了张辽的事。吕布竖起耳朵,马超也是知道他的,一下子看了出来,心想这分明还在关心对方,笑问到底是怎么了。吕布摇摇头,从小时候开始,就属他话最少。马超便同他讲了,张辽喝醉后吐出很多话,倒是看的很开,言语间透露着……若没有她的话,指不定早就拆伙了呢。 吕布不置可否,一杯又一杯给对方和自己满上,后来马超实在是喝不下了,闭紧眼睛,使劲摇着头,“……太没意思了。” 他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吕布看着他身上的锦衣,想起少年时的初见也是因为这些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那手绢被他系在腕上,贴着皮肤,藏在护腕里。不知张辽是何时发现的,但他知道自己察觉张辽发现时,张辽肯定已经发现很久了。于是之前的许多言语举止往来便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原来自己的心思他早就知道。但他还是倔强地把手绢系在身上,有一种他知道就知道了的执着和大胆,如今想来,真是少年热血,不知羞怯。 直到有一日,长戢刺破敌军的胸膛时,迸溅的血液顺着手掌流进了腕内,染脏了系在上面的手绢,他皱着眉,看着那一角,“啧”了一声。这时张辽走了过来,他将手放下扭过头装作无事发生,谁知他直接扯住了那手绢。吕布惊讶地看着他,他手上一拧一拽,将缠绕其中的整条手绢都扯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摊开在二人中间。 吕布一时有些发愣,后知后觉耳朵红了,看着张辽,有一丝如临大敌的窘迫,心跳远比刚刚杀人时要快上许多。 张辽仔细看了看那手绢,像个没事人一样,“这幅羌绣虽然绣法还行,但样式实在老旧,”他抬头看着吕布的脸,挑挑眉,“下次送个新的给你?” 后来他真的送了,其实吕布不太懂这些绣品的玄机,工艺啊,图案啊,他都觉得大差不差,但他仍旧无比珍视,藏在了贴近皮肤的地方,后来窗纸捅破方才取下,实在是因为张辽调戏人有一套,吕布不想让他揪住,只有分开了各自行军时,才会取出来,重新带在贴身的地方。 现在就在他手上系着。 没意思吗……吕布右手按在左腕上。他却觉得这一切,早在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就注定了。在那个飘着血腥味的雨季,有些东西去了,有些东西降临。 说来也怪,似乎命运中的很多节点都在下雨。又是一年的雨季,变故横生,军队退守他处,他在断后时被箭所伤,偏偏背伤又发作,而粮路亦被雨水冲坏,正是流年不利。 夜里他高烧不退,还在想着粮草药物能支撑多久,思绪纷乱郁结于心,竟翻身咳了口血在塌下。他戎马十年,一直所向披靡,即便有兵败负伤之时,又何曾这样蹉跎病榻憔悴无力过,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难道真的要死了。分别也是苦。他抬头看见衣物之中露出的一抹刺绣,伸手抽了出来,压在胸前,闭着眼睛,眉头微锁,计算着几日后突围,虽然可以预见伤亡惨重,但若粮草断尽?,死的人会更多,还是要战……这种时候又忍不住想起他。 “那是!?” 意识模糊间,外面突然有人叫了几声,吕布已经有些听不清。 “是张将军的战旗!” 灵台清明一瞬,迅速熄灭,他几乎立刻昏死了过去。 “烧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忽远忽近的声音,分不清是幻觉,还是梦境,还是现实。 “应该是烧晕了。” 吕布慢慢挪动手臂,搭上了坐在床边的身躯,浑浑噩噩,“刚想着你,你就…来了…” “闭嘴吧。睡你的得了。” 不晓得是因为他在,还是吕布实在顽强,第二日便好了,活蹦乱跳的,起来安排军中诸多事宜,准备将转军提上日程。张辽看他,多少有点不知死活。二人在行进上发生分歧,搁在前几年,是肯定要大吵一架的,今日话到嘴边,忽然就好像回到了过去,竟还有些不习惯,生出陌生之感。这一瞬间的迟钝被张辽轻易看穿,瞪了一眼,恶狠狠道,“谁管你!” 虽然没吵起来,但还是他熟悉的那个人。吕布轻轻低下头,那人转身离去,无人再讲,一切却就按那人的意思进行。这世上最近的关系,大多没处说理,难以解清。 后来他们还是有事汇合,无事少见,书信往来,照例只论正事,鲜谈其他。秋天的时候他带兵奔赴雁门关附近,协助张辽平定滋事的几个部落。这次打击收获颇多,夜晚军营内生了篝火庆贺,他们步行至外围,商量后续事宜。 “有声音。”张辽突然抬手,“在林子里。” 他们在一个特别小的林子旁边,里面不过十几棵小树,很浅,一眼就能看穿,附近还有各队在巡逻,应该不会有异常,说不定是哪个士兵酒喝多了在解手。 张辽皱皱眉,感觉不太对,“听,又有一声。” 他指着一个方向,吕布跨了进去,准备一探究竟。他警觉着,果然听见咔嚓的一声,窸窸窣窣的,找了半天,发现原来是一个被压折了枝的果树,正努力坠着半个结满了果子的断枝,地上还摔了两个果子。他捡起一个,圆滚滚的,很壮硕,居然是梨。 年少时干过的荒唐事忆上心头。西凉城外,十七八岁的少年,晚上不睡,胡作非为,折腾到半夜,完事后饿得睡不着觉,军营里不到时辰哪会有饭,城门落锁里面也早就宵禁,吕布提了一嘴通往城门的路边有梨树,两个少将居然就真的半夜溜出军营,去摘梨子,吃饱了才回来。简直不堪回首,是连马超都不好意思告诉的程度。 “……”吕布带着梨子回来,递到张辽面前,“没什么,只是梨而已。” 张辽皱着眉,看了看梨,看了看吕布,好像想了想,然后rou眼可见地一些荒唐的历史渐渐浮上心头,脸色一变再变。 刚好巡逻的一支队伍行至附近,张辽抓过梨子,朝他们丢了过去,“接着!” “哎!?”走在最后面年纪略小的那个士兵刚好被丢中,伸手抓住,惊了一下,看见是他二人,笑道,“谢谢公主!” “……死孩子。”张辽低声抱怨一句,扭身走了。 吕布亦跟上,边走边看了看林子的方向,又想起刚才面庞稚嫩的小兵崽子,心想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啊。 次日天亮后,两军将要分路而行,一队往西,一队往南。启程之前,他沾着一身露水,到张辽帐中,发现他桌上有好几个圆滚滚的梨子。营中的生兵瓜们闲不住,知道附近有果树必然要去闹腾一番,还不忘给他们的公主带几个。他一向很得人心。 张辽在看着地图发呆,有个梨子被他啃了两口放在旁边,吕布突然也想尝尝,清甜的味道刚飘到鼻子边,突然猛地被他凶巴巴抢走,瞪道,“谁准你跟我吃一个梨!” “………”吕布皱着眉,张辽虽然更爱干净些,但他没有那么护食,小时候马超抢他的李子吃也没挨打。想来还是心中排挤自己吧。 其实他们一起干过的事远不止这么多,骑马,淌河,淋瀑布滚沙子,打雪球,在马肚高的草地里你追我赶。都是过去了。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分别在即,略感苦涩,便起身去安排其他事情了。待他忙完一圈,轻骑已经出发,他们也将动身,士卒牵来赤兔,马儿身上粮水俱全,另一亲卫走来,塞了几个梨子进去,察觉吕布的目光,便答道,“张将军说,他不要那么多。” 吕布转头望向西方,早已没有半分影子,他翻身上马,这一去,又是山高路远。 正是收获季节,路上时不时出现结了果子的树,停军修整时,将士们碰到了,便会去摘一些。这日子已不算至苦,岁月漫长,灾年丰年,总要轮流几回,好捱难捱,天却从无绝人之路。 “你吃不了也不能切。梨不能一起吃。” “为什么啊?” 望着前方的吕布被身边两个亲卫的声音吸引了视线。 “因为分离啊。” 吕布怔然。 无乡虽苦,分别虽苦,都不过无根最苦。爬出那个闷热窒息的地窖,虽破茧而出,不过风中浮萍,漂漂摇摇,烫掉那块印记时,他心中有了前路,可以挥动翅膀一往无前,不怕流血,不惧死亡,可捡到她,听着那人从蹩脚到熟练的童谣,另一条线亦逐渐明晰起来,是归途。他们一向很有默契,想必这一切,对他来说也是同样。 流水冲散猩红血液,大雪掩盖断肢甲胄,生死了无痕。千里黄沙漫天,艰难险阻,他从尸山血海中摇晃着站起,眼前是忽明忽暗的残影,每一步都是血rou翻搅,在他身后点滴成了红线,伴着破碎的脚印。到了这种时候就会觉得,或许自己经历的一切,踏过的路,好与坏,甘与苦,都是为了遇见他。手腕上的绸布早已被染透,雨水落在脸上,抬起头,感到点点冰凉,他想……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这是给她买的新衣服吗。” 他从后面抱住他,绷带缠绕着身体,还带着一丝血腥味,惹得他皱了皱眉。但提到她的时候,张辽总会更温和些。 “马超信上说,她长高了三寸还多。” 三寸还多…吕布伸出手比了比,发现完全想象不出她高三寸会是什么样。小孩长得真快啊。想来她在马氏必然是吃穿不愁,马超自己平日里就光彩照人,肯定也会把孩子打扮得服服帖帖,张辽在这边凭想象添衣服,真是半点也放不下。不过也好,之前小时候给她买的,都没能送出去,现在也穿不下了,全是遗憾,如今能送便送吧。 后半夜折腾完,张辽突然说他饿了,吕布猛地睁开眼,这次周围可真的什么都没有。无声之中,他暗暗绞尽脑汁,然后唰地坐起。 张辽震惊地看着他,“你干嘛?” “赤兔棚里可能还有。” 咚!他被一拳捶到地上。 吕布这歪脑筋早有前科。少年时,有一次马超来看他们,恰巧吕布在喂马,张辽坐在亭子上荡着腿,马超不厌其烦地窜拢张辽跟他去西北玩,各种诱惑摆上来,一圈圈绕着他转。一直闷声不响的吕布喂完马,拿了捆黄草,走过来,走到马超面前,直直地递到他嘴边。 马超不解其意,呆愣住,“干嘛。” 吕布:“喂马。” 喂“马”。他就是想堵住他的嘴罢了。张辽在一旁笑出声,马超才回过味来,“奉先你!” 想到这些事情,好像就不怎么生气了。他又躺了回去,盖好被子,“回来睡觉!”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张辽还在想,将军与马之间似乎都有些不解之缘。如果是他,他肯定舍不得把花勃那份分给吕布。思索间那人又翻身压上他,刚一对视就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是要做到来不及饿就睡着。 “给我下去。” 他推了一下,懒懒地扭头闭上眼,努力忽视腹中饥饿。 时间在变,即便昨日重现,物是而人非。云在飘,水在流,此时方觉岁月在如有实质的淌走。路本长,有牵则短,某刻萦绕在怀,便好似一生心事只得一人来解。 吕布又从后面抱上来,额头贴着他的颈,声音很轻, “还吃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