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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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嬴政退朝后,无意中看见宫墙外的一株枯枝上,开出了今年的第一朵桃花。

    他忽然意识到,冬雪消融,已经开春了。

    李斯原是跟在他身后,待回到书房再将早朝不曾商定的事务细细探讨一番,此时见了嬴政盯着那朵桃花微有出神之意,便上前道:“不想这宫外的桃花竟开得比宫内早许多,却不知久居宫中,倒要错过多少良辰美景了。”

    嬴政闻言,回身定定地看向他。

    心知他这是待自己说下去,李斯便拱手,直言道:“陛下已有大半年不曾出宫了,兴许也该看看,这宫外的春日,是何模样。”

    嬴政闻言沉吟片刻,实则李斯此言,倒着实有几分合他的心意。在看到那墙外的桃花时,他一瞬便动了再度出巡的念头。

    一统六国之前,他是惯于马上驰骋,征战四方的,故而如今倒也着实不甘于长久居于这宫中。

    他此时“嗯”了一声,却也并未立即置可否,只是拔足要走。但方迈出一步,又忽然顿住步子回头看那桃花。

    “将那朵桃花折了,带回去。”略一迟疑,他对贴身宫人吩咐道。

    *****

    “恭喜长公子……”李斯步入扶苏房内,一眼看见桌上瓶内那分外夺目的桃枝,不由得明显一愣。

    桃花虽还是朱粉的色泽,然而花瓣边沿已然有些微卷,回想起近日去嬴政处奏事时,倒当真不见了那桃花。想来不知何时,竟是到了此处。

    见李斯话头陡然顿住,扶苏放下手中的书简,顺着对方的目光看了看那有些残败的桃花,他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不知廷尉方才所说,扶苏何喜之有?”

    “恭喜长公子,陛下已然下命筹备的东巡一事,想是用不了月余,便能出发了。”李斯回过神来,心中虽微有思量,但目光却不再照顾,“并且随行之人,恰有公子在内。”

    前者对于扶苏而言并不意外,然而后者……在自己做好准备请求同行之前,嬴政便主动点出自己相随,倒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不过也好,如此顺利,反而省去了一番麻烦。

    扶苏闻言面色十分平静,对李斯拱手笑道:“若非廷尉从中斡旋,此事又怎能如此顺利?”

    “公子过奖了,想来陛下着意让公子随行,到底还是对公子分外器重的。”李斯笑道,“如此还望公子早走准备,日后之事……只可惜臣却是爱莫能助了。”

    “倒也并非如此,”扶苏看着他一笑,顿了顿,面色却忽地肃然了许多,“实则扶苏还有一件天大的事……还有劳廷尉帮忙。”

    *****

    仲春时分,嬴政安排好朝中政务,便带着诸多随从再度出宫东巡。此时不论是宫内还是宫外,都已然是繁华盛开的光景了。

    从窗外收回目光,视线便自然而然地定在了窗边的桃枝上。距嬴政赏赐已然足有月余,花瓣早已枯萎殆尽,鲜妍明媚荡然无存,唯留下一个干皱不堪的残尸。

    无声地笑了笑。世间太多东西便如同这桃花一般,虽好,却注定开不长久。

    “公子,时候不早了。”见扶苏凝神不语,一旁的下人低声提醒道,“在不出发,兴许便要迟了。”

    回头环视了临行前早已收拾妥当的房间,扶苏转过头,对下人道:“将这花扔了罢。”说罢举步离去。

    花既枯萎了,便没有再留着的必要了。

    *****

    嬴政的第二次东巡,阵仗浩大,随从众多。出发之前,他吩咐扶苏同与自己同乘了一车——恰恰是过去遭袭的那一辆。

    由于前世若非那袭击者的大锤杂错了车仪,自己便险些命丧于博浪沙,故而今生嬴政原本并无意出巡。然而经由李斯三言两语一点拨,却到底还是压不住心底出巡的意思。

    既如此,便索性顺道擒了那斗胆犯上的贼人。

    故而此番,嬴政所走的仍是同过去相同的路,连出发时间也着意安排的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此番跟随着的许多貌似寻常的官员和宫人,实则却是精挑细选而出的高手护卫。

    再有,便是试一试扶苏。试试对方,试试他到底有几分诚心,几分真意。

    重生之后,他便试图弥补前世的遗憾,将这人扶持到最稳当的位置。然而不知为何,心底却总存有一分异样之感,只觉得今世的扶苏,隐约地已似乎有哪里不同。他本不轻信于人,一来二去,不仅无法托信,对他的猜忌反而愈加加重了。

    实则在酒醉后同对方有了不伦之事之后,嬴政心中也渐渐澄明:自己这份猜忌怀疑,多半还是根源于心底那份保藏太深的私心。

    关心则乱。越是留心,便越是无法放心。

    实则此番,他也想给扶苏一次机会,让自己全然地信任于他。

    *****

    人马一路往东,行至博浪沙。

    二人同乘一车,却是长久地各自无话。车厢宽敞,而其内的空气却仿如挤进了千军万马一般,凝重得教人透不过起来。

    扶苏一言不发地端坐着,平静谨慎中分明带着些许疏离,但眉间却又微微敛起。

    嬴政在昏暗的光线中,侧头盯住自己的长子看了片刻。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忽然沉声道:“同朕共乘一车……便如此教你不安?”

    “儿臣……不敢。”扶苏抬眼看了看他,又飞快地垂下眼去,神情分明是有些局促,倒有几分失了平日不乱方寸的模样。

    不知为何,心内一痒,竟会在此时生出几分兴致来。

    嬴政忽然动了动,站起身来坐到扶苏这一侧。扶苏见状一惊,正待挪动身子让出位置——或者说是躲开几分的时候,却被嬴政一把拉住了衣袖,一把扯过放在了腿上。

    扶苏没有反抗,如同往常一般,顺从着他的意思而为。感到对方的手不出所料地探入衣底,徐徐犹疑,轻轻抚弄,他垂了头,无力而颤抖着倚靠向对方肩头,掩藏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光。

    渐渐地,衣襟被仓皇而匆忙地拉扯开来,他听见嬴政流连在自己耳畔颈窝的喘息,在一成不变的车马声中,变得越来越重,竟仿佛是动了情的模样。

    扶苏将前额死死抵在对方肩头,一部分的思绪极力保持着理智,另一部分,却被迫越来越恍惚。在这冰火交错间,他喃喃问道:“父皇,扶苏对你而言……究竟算什么?”

    嬴政闻言动作一滞,竟是瞬间清醒了几分。他扣着扶苏的肩头,将二人分开些距离,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

    扶苏神色平静地同他对视着,心底却是带着一点自嘲。分明对答案并无所望,却仍旧必须得到那个答案。

    然而嬴政并没有给出答案,他面上的神色甚至是有些疑惑。扶苏见状豁然明了——他也许从未想过这罢,对他而言,这些琐碎的确没有意义。

    于自己,却大不相同。

    出乎意料地,他低声地笑了一笑。自己挪动了身子,在一旁坐下,无声地打理着身上一团凌乱的衣衫。

    “父皇,这路上多有不便,还是……待到回宫再说罢。”

    嬴政定定地看着他,心底的感觉却豁然有些不同。这一次,对方擅自违背了他的意思,照理说他应该感到不悦甚至愤怒才是。

    然而他并没有,他仍只是有些恍然。方才对方在情动之际问出的那个问题,仿若在心头洞开了一扇大门,这扇大门连结着他的前世今生,让他忽然回想起,自己重活一世的目的。

    究竟是将面前这人扶上皇位,让自己的王朝永世绵延?还是……将他紧紧地捆缚在自己周遭,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须得遵从自己意愿。

    或许旁人看来这二者这并无分别,但嬴政却隐约觉得,是有分别的,并且这分别大到……不可相容。

    他着实从没想过,自己对这长子的征服欲,如今竟以这样一种扭曲的方式得到实现。分明知道不可如此,但却有一部分心思执念着什么,不愿收手。

    念及此,嬴政豁然抬头看向扶苏,正触到对方投来的目光,柔和温顺,似乎已无一分一毫的棱角。

    嬴政没有说话,扶苏却是低下头,将衣襟最后打理好,却是平静地笑道:“父皇但请放心,儿臣不过随口问问。儿臣所欲不过太子之位而已,为此愿付出任何代价。”

    言语间,已然周全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过是个条件的交换罢了。

    嬴政长久地看着他,忽然颔首道:“如此最好。”

    *****

    接下来的路程里,二人各怀心思,等的却是同一件事。

    终于,一声“有刺客”划破了车内车外的宁静,如同惊雷一般,将所有人炸得为之一振。

    嬴政因了早在车外部下重防,故而并不担心那从天而降砸向车内的大锤。而扶苏闻声却是豁然掀开车帘,按着腰间的佩剑,只留下一句“儿臣去看看”,便纵身跃了出去。

    嬴政安坐在车内,见人出去了,才抽|出藏在衣袖中的手,将手中的匕首放在一旁。他听着他扬声吩咐侍卫护驾在周围,心内反而是十分的平静。

    他知道扶苏心高气傲,又如何会甘心于二人如此的关系;也知道二人独处一车的境况下,若是这般起了sao乱,扶苏的选择有太多,而最好的那个,无疑是取自己而代之。

    而对方的答卷,是毫不犹豫地冲出了马车。

    嬴政在车外刀枪剑戟的打杀中徐徐闭了眼,想起扶苏面对自己时,曾经的憧憬和崇拜,如今的自嘲和不甘;也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让一切乱了套的夜晚,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在两世轮回间,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的。

    他承认对于扶苏,自己有太多看不透的地方,但有一点却一直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正因为太过清明,才无法……无法真正理智地对待。

    难得地叹了一口气,嬴政竟是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然而这个笑还未从唇边淡去的时候,耳畔忽然风声一起,他本能地一个侧身,便见一支箭簇擦着耳畔急急飞过,“噔”的一声钉在身后的车墙上。

    嬴政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回身去摸索那座上摆着的匕首。然而此时车身却剧烈地摇晃起来,紧接着马嘶阵阵却又戛然而止,想来是马匹也中了箭。

    在这剧烈地晃动中,又有几支箭簇穿透车壁,破空而来。嬴政凭借着多年的征战经验,匆忙俯下身,将自己大半个身子掩藏起来。然而那匕首在方才的动乱中,却已然不知所踪。

    嬴政心中明白,这么躲下去并非长久之计。并且以他此刻的处境,哪怕车帘就在身边,也无法掀开。

    一旦掀开,教人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只怕就要被射成筛子了。

    于是他沉住了气,一面在马车内小心地继续摸索着匕首,一面侧耳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打杀声忽远忽近,时大时小,却不曾断绝过。嬴政心中暗自思量,知道这次行刺怕是生了些别样的变故。

    只是他身在车中,不知车外事,也不知扶苏一去究竟如何。

    正思量着,便听又一波箭簇带着风声射了过来,嬴政猛一翻身避开,然而此番箭簇密集而数众,左肩头一痛,他知道自己这是中箭了。

    然而好在翻滚之下,发现那匕首竟正好掉落在了手边。

    正此时,车外的喧嚣似是隐约静了下来。嬴政心头一紧,伸手将匕首握住,藏入袖中,然后屏息等待着之后可能遇上的事。

    好或坏,他都要一搏。

    不久之后,只听闻一阵脚步由远及近地来了,紧接着,身后一亮,却是车帘被掀了开来。

    光线射入的一刹那,嬴政手中银光一闪,只在须臾之间已然取得先机,将匕首指向对方的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