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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罚罪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待玉符砸地碎裂声一响,蛰伏于藏卷洞室内的公主府亲卫便会倾巢而出,杀入香阁内,进犯北垣,逼宫皇帝。

    而就在宋灵符咬牙欲将手中玉符掷出时,只见阁门外忽地摔进来一抹清癯残影直撞向立于阁堂中心的宋灵符,柔软腹部毫无防备地猛遭重击,对方一身嶙峋瘦骨仿佛要将她五脏六腑都砸烂在腹腔里,剧痛直逼得她倒退五六步,脊背狠狠磕在悬嵌于香阁金壁中的神龛上,太微妙法元君的微型彩塑被震得掉落在地,陶泥脆弱,当下便摔得首身分离。

    “哪里来的野狗!胆敢……”宋灵符攀着神龛勉强稳住身形,手腕处青筋乍突,指骨紧缩险些将玉符攥得粉碎,她颤巍巍抬首欲看清来者,满腹咒骂已然溢到了嘴边,亟待破口而出时却愣是堪堪憋回,眼中满是讶异。

    只见霍仙令竟不知何时已跪伏于堂中,向同样面露惊愕的皇帝恭声道:“臣拜见陛下。”

    皇帝立马恢复镇定神态,沉声道:“朕与公主参拜元君,都尉来此是做什么?”

    霍仙令瞥一眼凄惨断裂在角落里的元君彩塑,心中冷笑,面上却仍恭敬回道:“臣听闻公主早晨出门时未携车马仆僮,虽是陛下邀公主出行,但若分别时仍用陛下的车驾返还,恐给陛下造成不便,又担心百姓见此误传公主骄纵的谣言,便特意从公主府带了车马来,以备公主归家之需。现已午时,臣于宫观外迟迟等不见陛下与公主,便自主寻了进来,奈何腿脚不便,进门时竟无意间冲撞了陛下与公主,万乞恕罪。”

    不等皇帝发话,宋灵符已经忍着痛走过去将霍仙令扶起,皱着眉正欲询问他,却见他双唇微微翕动,用只有两人间能听见的耳语轻声道:“有玄甲。”

    宋灵符脸色遽变,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脸霎时煞白一片,她双臂顿时泄力,倚在她臂膀上的霍仙令没了支撑,再度砰然滑倒在地,却硬憋着没有痛呼出声。

    “太真啊,都尉腿脚不便,你还不仔细扶着点?虽然人是单薄了些,但好歹姓霍,骨子里还流着祖上桀骜不驯的血,今日他能来接应你,朕很是佩服他啊。”

    皇帝笑着将地上的霍仙令扶起,交到宋灵符手中时特意觑了眼她的神色,只见她面无血色,眼神发僵,皇帝暗地里冷嘲道:杨画屏的女儿也不过就这点胆量,比不上她母亲引颈就戮时的半分决心。

    皇帝转身不愿再看。

    宋灵符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从未停止过对宋灵符的防范,但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郑庄公捧杀共叔段便是鲜明的例子。可在最初,皇帝并未如此警惕宋灵符,她虽是杨画屏所生,但也是自己的亲女儿,更何况杨画屏死时她才三岁,不可能沾染上杨画屏的一身恶性,即便真沾上了,自己也送她去金仙观修行了十二年,按理说该脱去反骨,重塑胎灵才对,谁知女仙倌没等来,却来了个女魔星。到底骨子里有杨画屏一半的血。

    皇帝脑中已在构思该如何发落宋灵符,母女俩落得个相似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谁知下一秒便听见身后宋灵符高声道:“是儿臣特意让都尉来的!”

    他讶然回头,只见宋灵符一把揽过霍仙令的肩,正目光炯炯,神色凛然地望着自己。

    “父皇四十寿辰在即,儿臣与驸马都尉相聚在此,共祝父皇福寿绵长、江山万年!”宋灵符拉着霍仙令一同跪拜,她以额贴掌稽首于地,从皇帝的视角看不见她此时的表情,只能从那恨不得字字都咬碎了吐出的语调里觉察出满心满情的不甘与怨恨。

    半晌,宋灵符缓缓起身,只见她双目赤红如血,双手发颤地将那枚被抠出裂纹的玉符奉呈御前,犬牙将薄唇咬得渗血:“此物是儿臣与都尉的寿礼,万望父皇笑纳。”

    那枚玉符通体莹润泛光、毫无杂色,四角边缘俱錾刻着庆云牡丹浮纹,中心文格里醒目昭彰地雕着四枚铁画银钩般的汉隶:如主亲临。

    是辖制公主府亲卫的兵符。

    皇帝眉弯一挑,眼梢唇角皆泄露出玩味的笑意来,他瞥了眼侍立于角落里的宦官,那宦官立马会意,忙趋步上前接过宋灵符手中的玉符,转而恭敬呈到皇帝面前,皇帝却挥挥手,不耐烦地示意那名宦官将玉符收好。

    “咸阳公主真是孝心可嘉,竟还费心地记着朕的寿辰,不过朕的寿辰还要再过四个月才到,这寿礼是否送早了?”皇帝面上笑吟吟,语调却是阴如蛇蝎,宋灵符表面不动声色,背上却已被逼出冷汗来。

    “如此大礼,朕收了怕是不会长寿,反而要折寿啊。不如这样,朕改日在你生辰那天也回赠你一份大礼,你看如何?”

    “父皇所言,儿臣唯有听从。”

    皇帝闻言展颜而笑,俯下身拍拍宋灵符无力垂耷的肩,附耳沉声道:“关上门是父女,打开门,我们还要在天下人面前做君臣。”

    随后也不吩咐宋灵符与霍仙令起身,自己快步掠过尚跪在地上的两人,径直往香阁外走去,那名宦官急忙跟上,临走时仍不忘朝跪着的宋灵符翻个白眼,以报那一脚之仇。

    待皇帝走后,霍仙令才起身,扶着墙蹑手蹑脚出了香阁外,却见先前埋伏在两侧藏卷洞室内的两队兵甲俱已无影无踪,唯有藏匿过禁军的那侧洞室外散落着一缕鲜艳夺目的红缨,仿佛临面挑衅一般。

    忽闻得香阁内传来一声惨叫,霍仙令急忙回身,只见宋灵符骤然情绪失控起来,甩着泪珠狂奔至宫观门口,借着高屋建瓴的地势远远望见御街上那辆渐渐远去的微服车驾,她目眦欲裂,磨牙凿齿,蓦地从口中啐出一滩血痰,黏在玄都观的白璧高台上煞是扎眼。

    霍仙令拖着病腿行动缓慢,还没来得及去到宋灵符身边,却见宋灵符从身旁一鼎定底硕大的七宝丹炉上扯下一把用于礼射的古沉巨弓,又从炉后玉壶里拔出一支同样用于礼射的长翎羽箭,她气沉丹田,架弓搭箭,肩膀腰胯齐齐发力,竟将那把仅作礼器的巨弓拉得形如满月,她拉弦的手未戴护具,手指被锋利的弓弦割得皲裂滴血,许是因为疼痛,或是泪水模糊了视线,无论她怎样瞄准,箭镞都兀自抖动不停,始终无法对上那辆车架的轨迹。

    倏地,弓弦骤然绷断,宋灵符躲闪不及,细蹙的弦狠狠抽打在她粉琢般的脸上,裂出一道血rou狰狞的伤痕,她痛得手下一松,巨弓长箭当啷坠地,竟在玉阶上砸出一处塌缩的暗坑。

    “公主!”霍仙令终于趋至宋灵符身旁,以那鼎丹炉作为支撑点勉强站立,伸手要去看宋灵符脸上的伤。

    “不要看我!”宋灵符捂着脸慌忙后退,后背却忽然被抵住,不知撞到了何人。

    “问太真玉女安康。”

    兀地,宋灵符脑中一声惊雷,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霍仙令看见一名素袍女冠正泰然立于宋灵符身后——正是先前在宫观门口拦住自己与申玉徵的女冠。

    霍仙令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申玉徵哪去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宋灵符自己放下了遮掩脸伤的双手,将狼狈不堪的面容尽数露出,霍仙令心里一紧,正要上前,却见宋灵符面无表情道:“都尉先行回府吧,我与素问师太有事相商。”随后便转身,手上用力拉着女冠的衣袍,硬要将她也拽过身去。

    那名女冠回头上下打量了霍仙令几眼,意味不明地笑道:“驸马都尉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您放心,公主只与小道稍聚片刻,若您挂心公主,可以来……”

    “素问师太!”宋灵符厉声打断了素问,随后便大步离去,素问只得向霍仙令点头致歉,也紧跟上宋灵符的脚步,绕过左偏殿直往后院而去。

    宋灵符被素问推进一间空厢房里,房门尚未上锁,素问便从宽袍里抽出一根粗粝磨面的二丈皮鞭,照着宋灵符的脊背劈空便打,绛纱榴裙从背部凌乱撕裂成絮,露出血rou模糊的烂背来,其上密如蜈蚣的旧日血痂已悉数崩裂,方才引弓搭箭时便已血流满背、痛不欲生,鲜血洇在赤色衣裙上不甚显眼,故而未被霍仙令察觉。

    素问再打第二下,宋灵符遍布鳞伤的背顿时爆溅出连片rou沫,残痂剜尽,淤血横流,眼看就要挂不住皮rou,软烂肌层浅浅翻开一道道卷翘豁口,几欲淌下几滴白亮油脂来。

    “太真,回答我,为何宋惟精平安无事地走出殿门了?”素问蹙着眉盯着瘫倒在地的宋灵符,眼含愠怒仿佛要喷出烈火。

    宋灵符艰难地挪动残躯,双手虚弱地抓住素问宽博的衣摆,汗如雨下、气若游丝道:“多年谋事,今朝败落,孽子罪该万死……但孽子有一言,万求锦屏姨母屈尊一听。今日香阁外除府兵外,另有禁军设伏,怕是我府中有内鬼通风报信,叫皇帝知晓了内情,故而带来了禁军,区区府兵怎能敌禁军?若我执意以卵击石,恐怕会落得……”

    “住口!”素问足尖一动,猛地将宋灵符踹到一边。

    “多年苦心经营,府中亲卫早已是知根知底的,哪里又来的内鬼?莫非你咸阳公主府破得四面漏风不成?我问你,兵符呢?拿来我看。”

    “……孽子交出去了……”

    素问闻言急了,俯身掐着宋灵符脆弱的脖颈将她上身提起,厉声质问道:“你给我说清楚!你交给谁了?”

    宋灵符闷声不语,但这般情景,还能是交给谁呢?

    素问怒极反笑,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不是惜命的人,你身上有我们杨家一半的血,最是英勇不怕死的,我问你,你主动交出兵符换取生机,是不是为了保全那个驸马?”

    宋灵符失神的眼中蓦地闪出精光,瞪着素问狠狠地摇头。

    素问见她这样,心下了然,忽然松开了手,叹了口气道:“自古美人误江山啊。太真,看来你需要重新长长记性了。”

    她撇下手中皮鞭,转身到门后拖出一只香樟木箱,宋灵符一见这木箱,浑身顿时抖如筛糠,喉咙里抑制不住地逸出恐惧的呜咽。

    “……姨母,别,求姨母开恩……”

    只见素问打开木箱,从里面取出一件形状奇异的器具来。那是一只窄小狭长的铁笼,只比手掌略大一些,数条银链勾挂于笼顶,其下幽幽悬着一根泛着寒光的尖锐银针,笼口处连接着一只冷硬铁环,放量竟比铁笼还要细。

    素问提着那yin巧刑具,蹲下身望着地上瑟缩成一团的宋灵符,冷冷道:“爬起来,自己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