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1990年12月19日，星期三，上海证券交易所正式开市交易。

    黄浦江畔，外白渡桥边，这里曾经是“上海第一大饭店”浦江饭店，浅灰色的外墙被朝阳的光照成象牙色，成排的爱奥尼式柱展现了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庄严繁丽，虽然这一切都落满了岁月和时代的灰尘，但仍让人能遥想当年十里洋场的盛景。

    这最繁华最堕落的城市里，格格不入的两个人，窥伺着上海证交所的开业仪式。

    在国内外记者的长镜短炮中，上海市委书记兼市长荣云来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讲，表明了中国坚持改革开放的决心。

    交易所所长手执锣槌，“咚”的一声，铜锣敲响，石破天惊。

    光鲜亮丽的人群如贼寇，蜂拥入证交所大门。

    来买股票的人不少，大多是上海本地人。虽然从1984年第一次有公司发行股票开始，到今天已有六年，但被打为投机倒把的走资派的可能笼罩着所有股民，大家都有些遮遮掩掩，无论买卖，都抱着哪天就有可能被拉出去枪毙的心态过手金钱，人人如同做贼。而1987年全球股市的股灾、1989年资本主义国家对我国的制裁，近来国内终止改革开放、讨伐股份制经济的呼声，“姓社姓资”的争论，都甚嚣尘上，让很多消息灵通的人心里也犯嘀咕。

    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小民，谁也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大家在黑暗里各奔前程，摸爬滚打，踌躇不定，跌跌撞撞。

    只除了高启盛和高启强。

    他们目标明确，凭借本身的能力与巨大的信息差，一步步走向一个唾手可得的广大前程。

    两人进了证交所，弟弟早就提前交代好了一切，为了不当哥哥冲锋陷阵时的累赘，他留在门口等着，像一个稳坐钓鱼台的谋士，凝望他的主君出征的背影，相信他的主君必将大胜而归。

    千军万马中，高启强突破重围挤到了柜台前，坐在柜台后面穿着红马甲的工作人员，一看这穷得格外突出的青年，再一看高启强的证件，是听都没听过的小地儿京海来的乡下人，眼神就鄙夷起来，办事就jian滑起来。

    但当他从破破烂烂的外套里掏出来厚厚几沓百元大钞，蓝紫色的票子迷了人眼，高启强破烂的外套都成了时尚、风格和智慧地藏拙。和其他股民犹犹豫豫，几股几股地购入相比，他是如此的有魄力！红马甲的态度立刻就变了，手续立刻就办下来了。

    十四万五千元的现金，就这样变成了粉紫蓝绿八样式各一沓的股票。其中十四万买入的都是“豫园商城”，听高启盛说，这支股因为上市时候没有算入地处城隍庙黄金地段的土地地价，导致价值被严重低估，90年一百每股发行，到92年5月涨到一万每股，才开始回跌，价值足翻了百倍！

    即使曾经在京海一手遮天、财大气粗的高启强，听弟弟讲到这里，也不由暗暗感叹：

    这钱来的真快，比强抢还快！

    握紧厚厚一沓战利品，高启强又艰难地从这金钱猎场、肢体丛林里挤出来，四处张望。

    可人海茫茫，那个乖巧小孩却不见了影踪。

    整颗心脏骤然悬空，瞬间在烈火寒冰里都滚了一遍，再次失去弟弟的恐惧让他几乎不能思考，高启强微微颤抖的手抓了抓自己的卷发，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眼观六路，看到门外的警员还没撤走，虽然不知道是保卫市委书记的安危，还是防范反动分子破坏证交所开市，但这里绝对是安全的，不可能是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把弟弟给掳走了。

    而阿盛自主行动的话，是不可能乱跑让自己担心的……应该不会吧？

    想到这里，高启强有点犹疑，但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阿盛没事就好，只要阿盛没事，他都能找到他的。

    “是高启强同志吗？”背后冷不丁响起的问话，在嘈杂的证交所内却极具穿透力。

    高启强把股票藏进兜里，一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灰外套的普通中年人。凭借在体制内浸yin的那些年，他敏锐地在这个中年男人身上嗅到一股“官味”。

    “是，是我。”

    青年人露出一个温柔无害的笑，生活早压弯了他的脊背，面容也比他真实的年纪沧桑许多，微微下垂的眼水汪汪的，眼下的卧蚕又添了些柔软和天真，一头的小自来卷毫无攻击性，长满茧子的手拘谨地拽着衣裳下摆，一身的衣裳破烂又干净。

    谁看了不赞一声艰苦奋斗的劳动人民，谁看了不同情他几分？

    灰外套的语调果然也软了下来：“同志，我们领导想见见你。”

    “什么，见领导？”青年人脸上的慌张失措rou眼可见，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真不行，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到领导跟前？而且我弟阿盛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不能走，我得找他。”

    “哪有什么配不配的，你是劳动人民，是最光荣的，再大的领导，也是要为人民服务。而且你弟弟是叫高启盛吧？领导正和他聊得高兴呢，这不，也想找你了解了解情况，谈谈你对咱们这个证交所的看法。”

    听到弟弟暂时安全的消息，高启强连连道谢，眼睛里同时闪过思索，他是不信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的，心下猜测起这个领导的真实目的：是不是他一下建仓十四万引起了注意，这个领导想吃拿卡要？阿盛说“财不露白”果然没错。又或者是查到了他拿银行贷款炒股，想拿他树立负面典型？不不，现在通信技术极度不发达，不可能一下就把他查出来的……

    脑子里，他思前想后，表面上，他连声应是，亦步亦趋，跟着灰外套上了二楼，走到一个贴着“行长办公室”字样的大门外。

    灰外套上前推开这扇棕色的欧式木门。

    高启强深吸一口气，跟着进到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