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树下业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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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后的暑假一定是刘自颖人生中度过的最为悲惨的一个,没考上律忻特训班的失落和忿忿不平在大多数时候都如影随形,消磨难去。讲老实话,她已经有些厌倦了这种轮回——超越别人以获得更好的“机会”,在此基础上又开始新的竞争,望不到尽头。 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学一门技艺……是否有些为时太晚?况且家里是不支持的。倒不是钱的问题,这阻碍在人的脑子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是也。 英语补习只持续了一个月,没有暑假作业,剩余的时间就显得空旷漫长(尤其刘自颖还想着快点再见到某个人)。一成不变的乡下图景也颇有些无聊,清新干净的空气里杂糅了各式各样的自然之声,即使如此,一切也还是太过平静,掩不下日益攀升的躁郁心绪。 一天晚上,刘自颖还未睡着,听见外边传来突兀枪响,还紧接着在空旷的云霄中余荡一声。她躺着没动,只是心里惊了一下。也许是有人在打鸟。外边并未发生其他的响动,狗叫也没有一声。 然而第二天就有人说自家狗找不见了,联系到昨夜里的枪响,大家就都将狗拴进房子里睡。这算是近来村里起的最大的一场风波,但刘自颖并没有因此活泛心思,只是有些弄不懂怎么会有人要偷乡下的土狗。 随后不久,平淡的暑假终于过去,她再次坐车去莲淞作开学报道。 刘自颖有点儿把高中当作一个新开始,班级里没有一个人是从前的同学,她有充足的条件让自己“改头换面”而无人揭穿。没过几天她就和座位相邻的人拉近了距离,加上她爱干净、积极打扫卫生,寝室里也相处融洽,暂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社交没有她想的那么难,于是脸上的笑容就更加自然。 不过她并不因此而沾沾自喜,毕竟她做这些事情是为了扩大自己的社交圈,从而有机会和江元璨产生交集。目前看来这个机会还遥遥无期,她因此有些气馁,熟悉的躁郁情绪又滋生出来。 也许是一整个暑假的等待让她耐心尽失,她现在几乎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去接近江元璨。而当她有这个决心之后,过了小半个学期,机会真的就来了。 班上有同学听说了这样的事——一年级有两个女生谈恋爱,被人看见在学校里吵架,疑似是闹掰了。经过一些八卦爱好者的多方沟通努力,两个女生的身份已经基本确定。 刘自颖在初中就见多了这种神秘兮兮的谈话场景,不过这种女女相恋的话题一出,她立刻想到江元璨和周见麓。 入学之后刘自颖当然没有放弃从前的观察传统,只是学业太紧,加上学校太大(光是食堂就有三个),能够遇见江元璨的时候并不多。如果这些人口中的女生就是江元璨和周见麓,她反而不觉得奇怪。 她忍着心酸插话:问那两个人是不是“江元璨”和“周见麓”。女生愣了一下,摇头之后又迟疑地点头。她补充说:“是周见麓,但另一个女生叫‘舒嘉’,她俩还是一个班的。” 刘自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霎时间太多情绪一齐涌上来。当然最大的那部分还是惊诧。她从来没听说过第二个名字,也从来不知道周见麓身边还有除了江元璨之外的亲近女生。毫无疑问,这个女生是在高中才进入她们之间的关系。 第二层情绪是莫大的愤怒和不甘。她想,这样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可以如此轻易地就做到自己想方设法也做不到的事情,甚至把江元璨也挤下去。 刘自颖感到一种微妙的、由自己守护良久的稳定局面被那个叫“舒嘉”的女生出其不意地打破了。 “你们知道吗?”她看了女生一眼,变了严肃认真的眼神说:“江元璨和周见麓初中就是一对,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你们随便找个六中的都可以证实。这个叫‘舒嘉’的女生……” 刘自颖终于也运用了那种神秘的语气:“毫无疑问是小三。” 此话一出,几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有个女生小声附和,说好像确实是这样。刘自颖虽然低着头看不见她们的神色,却感知到了话语间熟悉的兴奋气息,她难耐地伸出舌尖润湿嘴唇,扬长而去。 没过几天这件事就传开了,因为有好几个人“作证”,谣言就散播得更快。刘自颖的心情也止不住越发地激动——她还要再做一件事情,保证自己能够和那两个人牵扯上关系,然后她就可以和江元璨重逢。 实施计划的前一天刘自颖失眠到很晚,她心里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但很快又被否定:她不是要做坏事,她只是要让该受罚的人得到教训。而这种事恰巧是不缺乏榜样的,几年前发生的事情、那些人的言行她还记得清楚。 于是第二天大课间她下楼找去一班,在门口被告知那位“舒嘉”并不在。刘自颖不自觉捏紧纸条往里边望了望,也没有瞧见周见麓。她托人把它放在舒嘉的桌上,又转告那位同学:“如果有疑问,就让她来八班找刘自颖。” 做完这件事,她在原处顿了顿,往江元璨在的班级望一眼,随后不回头地上楼去。她的下脸颊酸酸木木的,又像有电花在泳走一样的麻。她想到江元璨,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竟然慢慢镇定下来。 她没有进班里,只是站在走廊上等待。身边还有几个人正晒太阳聊天,有人跟刘自颖搭话,她三两句敷衍过去,专注力全部放在未来,有种变态的期待。 期中之后,刘自颖回了趟家。 即将分文理科了,她得回去跟家长知会一声并征得他们的意见。一路上她都看着手中的那张薄纸发呆。底部已经填写好科别,学生签字的地方也满当,惟余家长意见处留有空白。 她并不纠结选科,或者说,学习上的事情她几乎从未纠结过。让她无法平静下来的另有其事,并催生一种颠覆性的疑惑,而她预感自己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会难以承受。 在站台下车之后刘自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拐去了村口小卖部,想着这个时候金丽荣也许在里边。将将走近那白漆黑瓦的建筑,她就听见一阵喧哗,正是从屋里传来。她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贴近了有窗户的那面墙站定。 声音很清晰——讲话的人根本没有想着收敛音量,她惋惜地哀叹:“造孽唷!”,连喊两声;随即有另外的人附和:“实在是畜牲也不如!” 刘自颖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她们接下来能再说点什么明确的信息。她注意到眼前灰漆墙裙上不齐整地列了一排广告纸,四角皆有些剥落了,原本五彩的颜色也有些褪淡。 “我早知道他不是个老实货色,小芸管不住他的。”那人有着先知一般的语气,“早”字讲得真似转了八个调。刘自颖知道“小芸”是谁,她对这个人印象很深。 “原来那个老师也是他害起走的……”有人嘀咕起来,刘自颖听不真切,但她自以为是这样的。这半听半猜的话一下让她呼吸急促起来,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耳朵里竟然开始尖锐地蜂鸣。 在大脑里一阵眩目的噪声中,她看见眼前黄纸广告上“东外保健”四个鲜红大字。其下排几行男科病症的小字——字体也没有那么小,只是和上边的对比起来不大——总之一切都正大光明,和那些难以启齿的妇科病不一样。 刘自颖一下觉得眼前的所有都太荒谬,她疾步回了家,要找金丽荣把这些晦涩的事情都弄清楚。 这次她没有扑空,金丽荣在院子里拢谷,见她回来了还有些吃惊。“欸、你怎么……?”她看见刘自颖眼睛不正常的红,期期艾艾地问她:“阿影,你,你咋的了?” “我在小卖部已经听说了。”刘自颖声线稳定,但她有些咄咄逼人。 “啊……”金丽荣更加吃惊,脸上露出来暧昧为难的神色。“这种事……你小孩子不要放心上……”她底气奇怪地有些不足,兴许是刘自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不放开。 “mama。”刘自颖轻声喊她,眼里有些悲伤的哀求神色。“你还要知道什么?……张生把那个傻子婆糟蹋了!这种事你要知道干什么?”金丽荣不落忍,就处了下风,上下唇张合间满是虚弱的气急败坏。 “那文雪老师呢?”刘自颖急急地接话,这个小孩子还不罢休。 金丽荣噎住喉咙一般,卡了壳。她这时候终于明白刘自颖反常的缘由,女儿把文雪老师看得重,这一点她当然是知道的。 她心里怜惜起来,还有莫名的愧疚。“傻子婆怀了胎,小芸发疯,在村里到处说,说原来是张生要欺负文雪没成,就要老婆跟自己一起扯谎……把她逼走。”金丽荣说到最后,声音竟微微颤起来。 一定要把这话说出口,才能反映出那从未料想过的事实: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罪人”?他们这些口口相传的人都有罪,是大家一起害了文雪,毁她名誉,逼她离开。 “啊呀!”金丽荣此时却顾不得反悔了:她一下扔了手里的农具接住刘自颖,她可怜的女儿面色苍白,无力地瘫软进母亲怀里。 “刘成民!刘成民!”她慌得背后立时出了层汗,回头朝屋里喊。刘父没过一会儿就跑出来,看见眼前画面,急忙迎上去要接过刘自颖。没成想刘自颖一下恢复力气,猛地打开他的手,推开金丽荣。 “我要去杀了他,那个狗日的。”刘自颖咬牙切齿,双眼通红,她坚定地像是在说真话——金丽荣不能相信这不是一句小儿戏言。 刘自颖扔下这句话就踉踉跄跄跑出院子,速度竟然还很快。金丽荣在原地跺下脚,刘成民已经追出去,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未等他追上刘自颖,刘自颖已经“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这一下狠得周身好似扬起来尘土,把她包围在一片难过的烟雾里。 “我对不起文雪。”刘自颖醒转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她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一下就相信了那种谣言,明明自己知道文雪是什么样的人,却没有选择坚定地相信她。她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喜欢文雪? 金丽荣见她醒过来,连忙递上茶杯叫她润润喉咙。刘自颖接过来打算喝一口,水触及舌面才发觉自己有多渴。她仰头一口气灌完这杯水,又惹得金丽荣皱眉,轻着声劝她慢点喝。 刘自颖撇开眼神,看见站在一边的刘父,他还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对上眼神的一刻刘自颖就知道金丽荣已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如果他还一无所知,是一定要摆出父亲的威严告诫一番的,不会像现在这样沉默,眼里带着可怜。 闹腾过后,刘自颖的心情冷静下来,并且她从未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如此清明过。她反过来安慰父母,告诉他们刚刚自己是一时冲动,不会做出那种事。看金丽荣真的放下心来,她问她那“傻子婆”在哪里,自己想去看看她。 金丽荣将信将疑地看她,得到对方坚定的眼神,无奈地叹口气,说:“她吃了晚饭就会去祭树。”刘自颖往窗外看去,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就立马动身。金丽荣想拦她吃晚饭,话到嘴边却不知怎的说不出了。 “由她去吧。”刘父在身后说。金丽荣白他一眼:“你装什么大师。” “傻子婆”有祭树的习惯,刘自颖是知道的。说起来她还觉得有些好笑:“傻子婆”虽然心智不全,南方的迷信习俗却是掌握得很深。 她小时候就见过她祭树,小臂上挎个藤编菜篮子,里边装烂苹果和一些她沿路捡起的垃圾玩意,几步一停地朝圣去村里的古榆树下,神神叨叨着颇有些模样地拜了又拜,然后倚靠在文化石碑旁边乘凉。 刘自颖追着落日一边往田心的榆树那里走,一边想起来前几天发生的事。 那天她等了不久,舒嘉就找上门来。不过她走在后边,由周见麓在前边紧紧地牵着她的手走过来找她。但周见麓不认识她,所以就去门口请人帮忙找“刘自颖”。 刘自颖心跳加速,她迫使自己很快镇静下来,泰然自若地出声应答:“有事吗?”那两个人闻声转过来,找寻着“刘自颖”。她们都露出来正脸,又隔得近,让刘自颖呆滞一秒——不得不说,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真的养眼地般配。 舒嘉长得很好看,眼睛亮莹莹的,鼻子直而挺;最特别的是嘴巴,上唇是娇俏的“M”型,唇珠饱满可爱。“也难怪周见麓会出轨啊。”刘自颖不禁在心里这么想。 但她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就施施然走上前迎上她们诧异的目光。周见麓一副护着身后人的样子迈出一步要她道歉,脸上是严肃的神情。刘自颖知道自己真的惹到她了,但她无所谓——周见麓于她一点儿也不重要。 “那是她应得的。”刘自颖目标清晰地看向舒嘉,那人却并不是外表那样柔弱,反倒从周见麓身后走出来反问她为什么要辱骂自己。 说实话,刘自颖因此开始觉得舒嘉有趣起来。她忍不住笑了声,说出来的话却伤人:她直指关键,说舒嘉是小三。这话果然奏效了,她一下愣在原地,气势全无。刘自颖气焰更盛,占得round1绝对胜利。 然而周见麓又冒出来对她一番指责。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刘自颖已经有些记不得,但听到这番话产生的怒气现在还清晰可感。她说自己被背叛了,还是被“恶心的东西”给背叛了,所以才想着报复无辜的人。 她当时的脸色肯定一下就黑了,所以周见麓乘胜追击,又要她道歉,还要所有传谣言的人都跟舒嘉道歉。 正想压下心里的波动和不快,却被江元璨的突然到来完全推翻神智。那个人扎着高高的马尾,跑过来的时候发丝都左右扬得高高的,她像带着风过来,把喜欢的气息全部吹到刘自颖面前。 可是江元璨却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一起反驳自己,她甚至将一只手搭在了舒嘉的肩膀上……她竟然搭别人的肩膀。刘自颖突然有些后悔用这样的方式“认识”江元璨,她被急躁冲昏了头脑,这个时候才开始反省——自己这样确实对舒嘉造成了很大伤害,也给江元璨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她一下就有些慌了,周见麓继续说:“你们什么实情都不确定,只凭自己的臆想就捕风捉影,去造谣、诬陷别人,甚至还用难听的话侮辱别人。尤其是你,刘自颖同学,居然用侮辱女性的词去骂人,你不觉得愧对于自己的性别吗?” 这最后的话让刘自颖觉得自己像被打了一巴掌。她感到自己的脸涨热起来,讷讷地吐出来“对不起”,心里却一团乱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今天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像那些人骂文雪一样,在纸上写字骂舒嘉是“婊子”呢? 过去的这几年她又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自我,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为什么大家同为女人,却要用男人创造出来的侮辱女人的话去骂自己的同胞?为什么自己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 她恍惚着,却已经走到大树旁,看见“傻子婆”乐陶陶坐在石碑边上。石碑前面放了几个很小的布做的东西。刘自颖撑着酸软的步子走上前去,“傻子婆”看见她,却丝毫不做反应,自顾自傻笑。 鞋底和地面的砂石擦出来单调乏味的碎音,刘自颖走到石碑前面,终于看清楚那是给婴儿穿的小布鞋子,一双大红花色的,一双旗蓝黑底的,无辜地被摆在“镇祖巨根”四个大字前。 就是这一刻,具有吞噬般恐怖力量的一大股悲楚吞没了刘自颖。她挣扎着看向“傻子婆”的肚子,眼前却模糊了,眨眼之后又涌来更多的疼痛的灼热。她心底的痛不是为了“傻子婆”,不是为了文雪,不是为了江元璨,也不是为了自己——不,或许说,是为了所有的、千千万万个相同的“自己”。 她这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她们亲身感受着却又看不见的痛苦。然而泪水坠落在地,溶湿砂石,不一会儿就被夕阳的余晖埋进土里,不见踪迹。 世界上的多数事情大抵就是这样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