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20、

    卡维原以为温迪口中的“谷歌应用开发技术组长”会是个身材魁梧、直言不讳的白种人，结果全然相反，眼前的钟离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亚洲人，做事不紧不慢，就连往咖啡里倒奶精的动作，都显得涵养十足。

    可就算他再怎么优雅，眼底的黑眼圈是掩盖不了的，客观反应了他的工作现状。

    “老爷子你没事吧。”巴巴托斯见老友脸色不好，放下手中的菜单：“怎么感觉你快晕倒了？”

    “没事……”钟离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满脸疲惫：“我晚上还要赶飞机，麻烦长话短说。”

    温迪给自己点了杯特调威士忌，将菜单还给服务员，摸出了自己的pad放到钟离面前：“就是我和这位大专家准备写的小程序，关于产品落地包装的问题。”

    “大专家”三个字听得卡维浑身不得劲，嘴角抽动，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笑容。

    钟离接过平板，从怀里掏出一副薄薄的细框眼镜戴上：“我已经很多年没碰过产品端了。”

    “那你好歹也是经验人士嘛。”巴巴托斯把活扔给他，摊开手长吁短叹：“不像我，在学校里待得快生锈了，对市场和需求一窍不通啦。”

    一窍不通？那你还干的挺起劲？钟离抬眼瞄他：“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创业的爱好？”

    “嗯，怎么说呢——”巴巴托斯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指指卡维：“用他男朋友的话说，来体验一下社会的险恶？”

    “唔咳咳！”正在喝水的卡维把水喝进鼻子里了。

    “别这么激动。”巴巴托斯抽了几张纸塞给他。

    “我反对。”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鸽灰色头发的男生手握白嫖来的威士忌，翘着二郎腿坐在巴巴托斯的沙发上，握酒杯的手向卡维的方向扬了扬：“他这种买二手显卡都会上当的人，做不了生意。”

    “艾尔海森你——！”卡维立刻蹦起来要去掐他。

    “兄弟？你上当了？”巴巴托斯惊诧。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那是意外！意外！”

    “哦，那之前给流浪猫捐款、被人捐款而逃的事呢？”

    “这根本不是我的错吧！”

    “院庆外联活动，赞助商跑路了，某人自掏腰包垫款，之后活活饿了一个月——”

    “危、危急关头一臂之力而已！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

    “你很有能力？”艾尔海森捏起手指比了个money的手势：“银行卡上几位数？”

    “……”

    “还有啊——”

    “哎呦哎呦别念了师傅别念了！”卡维冲到沙发上把他钳住，捂住他的破嘴，把他那颗灰色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摁，企图闷死他。

    一旁的巴巴托斯听得直乐呵，望向卡维：“没想到啊，你还有普度众生的癖好。”

    “我没、唉，好吧，这些确实是我做的。”卡维抱着艾尔海森的头，一下一下揪着他头顶的呆毛，承认了，但依旧努力给自己找补：“可我做的都是正确的事！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不要搞我头发！”艾尔海森被他钳在怀里，用力拍掉他作践的手。

    理想主义啊。巴巴托斯摸摸下巴，其实不用艾尔海森提醒，从认识卡维第一天起，他就已经看清这小伙子是什么人了，像纯净水般清澈见底。

    ——却交了个极端实用主义的男朋友，真是有趣。巴巴托斯老师冲艾尔海森笑道：“家属不用担心，我们这只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项目，开发一个有趣的小插件，买家都联系好了，只是恰好你家这位有做视觉成像的经验，天时地利人和，闲着也是闲着，一起赚点小钱——”

    “首先，我不是他家属，我与他之间没有实际的法律关系。”艾尔海森坐在卡维怀里，冷漠地陈述。

    “哈？”卡维听到这话炸了，薅他头发：“你又在说什么傻逼话？”

    “其次，这家伙昨晚找我要启动资金。”艾尔海森向后抓住他的胳膊：“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别想从我这要到一分钱，我不做赔本生意。”

    “你这家伙，说句好话会死吗？”卡维捏他，抬头对巴巴托斯赔笑：“不好意思啊，他这人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唔，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认定这是个赔本生意的？”

    笑看情侣打情骂俏，巴巴托斯没有受他们影响，反倒对这位局外人的观点很感兴趣：“总不能是因为你对卡维的偏见吧，我觉得你不是这种人哦。”

    “我对卡维没有偏见，我给出的观点都是基于事实做出的判断，他本人这么抽象我也没办法。”

    似乎已经习惯了蹂躏，艾尔海森淡定地被摆弄，他本不想多说，但既然对方问了，他也就不客气了：“我看了你的企划书，里面的条款有很多cao作空间，甲方公司完全可以放鸽子，在这场买卖关系里，你们很被动。”

    确实。巴巴托斯歪歪头，这就是他随手接来的活而已。

    “其次，我看不出你们这个插件产品的稀缺性。”艾尔海森接着说：“你们有调研过吗？我想肯定是没有的，你们这个产品有多少同业在竞标？”

    “嗯，这个问题以前我也想过。”巴巴托斯表现得很坦然，他似乎什么都想到了，却又对什么都无所谓，冲艾尔海森身后的卡维扬扬下巴：“但我们的天才程序员说了，没有他写不出来的东西，产品力竞争力有保障。”

    “……看我干嘛？”卡维被艾尔海森回头瞪了，怂怂地收起作践的手。

    “看你作死。”艾尔海森怼他一句，回过头，对巴巴托斯说：“他确实可以为产品负责，但无法对你们的生意结果负责，我不懂技术，但我知道买卖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的产品核心竞争力是什么？应用场景是什么？你们只有两个人，产品的价格怎么定的？跟其他具有规模效应的工作室比，价格优势是什么？凭什么你们就觉得这个东西一定能卖出去？”

    “东西够好不就——”卡维开口。

    “你闭嘴。”艾尔海森飞了他一眼。

    自知之明卡维还是有的，深知自己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他闭嘴了。

    巴巴托斯则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还是头一次听艾尔海森说这么多话，要知道在认识卡维前，他与这位邻居的交流，仅限于被投诉扰民。

    “我明白了。”丝毫没被打击到，巴巴托斯用手指戳着自己的下巴，思忖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一个产品经理！”

    “……你们确实需要一个产品经理，但我不是这个意思。”艾尔海森直言：“我是劝你们趁早散伙。”

    “那不就好办了。”巴巴托斯随手抄起一本杂志卷成筒指向他：“你来当我们的产品经理吧！”

    21、

    “那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钟离放下平板电脑，他已经把文件看的七七八八了，摘下眼镜捏捏鼻梁：“还来找我做什么？”

    “哎嘿嘿……”巴巴托斯呆笑：“这不是……被人家拒绝了嘛……”

    呵呵，何止是拒绝，当晚回去我就睡地板了。卡维百无聊赖搅着自己的饮料，往事不堪回首。

    他确实对技术以外的事情毫无兴趣，方才听钟离先生讲产品运作，他都可耻地犯困了，实在是听不进去。

    要是艾尔海森在这，说不定还能聊上两句。卡维的思绪已经走远了。

    艾尔海森一语中的，他们原本定好的买家一夜变卦，开出了他完全接受不了的低价，一看就是有人在打价格战。

    好在这个项目的主体只有他和巴巴托斯两个人，资金投入只有设备钱，其余的只是两个人的心血和时间，巴巴托斯似乎无所谓，他全凭兴趣在做事，对于损失的时间和金钱，他并不在意。

    但卡维很在意，因为他真的在这个产品上倾注了心血，在里面塞了许多idea，精心地做了全套优化，就连甲方公司的人，看了都直呼超出预期。

    “但是，也超出了我们的需求。”公司的对接人说：“我们不需要这么多功能，而且你们开出的价码太高了，最重要的，现在的硬件也跟不上，过于庞杂的系统只会带来额外的负担、啊对、对，我知道您优化做的非常好了，但我们确实不需要。”

    会议结束，卡维直接气炸了，做得越好越没人买单？这算什么道理？！

    “因为你在搞创意，人家在做生意。”

    听闻此事的艾尔海森表现得毫不意外，安心地翻着他的书：“有价无市，就是如此，说难听点就是没有实用价值。”

    他是懂拱火的，卡维听完更恼火了，顶着三丈火找到巴巴托斯，斩钉截铁地表示他一定要把项目做完，这件事必须继续。

    “那么，请问钱从哪来？”巴巴托斯眨眨眼。

    卡维开始翻手机：“我之前还有一点积蓄——”

    “你又想睡地板了？”巴巴托斯举起手机，里面是艾尔海森的line。

    卡维被死亡威胁，他人在异国，无依无靠，艾尔海森要是扫他出门，他就要客死他乡，只好答应巴巴托斯走一步看一步。

    他似乎调理好了，白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该吃吃该喝喝，半夜却坐在电脑前对着程序调调改改，时不时叹气。

    艾尔海森夜里起来喝水，看他蹲在电脑前，说：“要干什么随你，不要唉声叹气，很吵。”

    卡维愤怒地朝他扔枕头，被躲开。

    时间回到现在，钟离看完了，喝了口咖啡，不紧不慢地直入主题：“我就直说了，是好想法，很有潜力，但作为产品，我确实想不到好的买家。”

    卡维听到熟悉的评价，表情rou眼可见地落寞了，紧接着就见钟离看向他，对他轻轻摇头，并不是否定的摇头，而是“别急，听我说完”。

    “技术生意，并不是纯粹的买货，实际上，你们做标新立异的东西，对甲方也是有要求的。”钟离向后靠了靠，抱起胳膊：“对方要用更大的项目去承接你们的东西，创新固然好，但这个行业从来都不缺创新，要想让大公司为你们的创意买单，是一条漫长的路，可行性验证、市场调研、迭代空间，缺一不可，这件事比你们想象的复杂的多。”

    他口中说着“你们”，眼睛却只盯着卡维，显然，聪明如他已经看出问题的关键了。

    “是啊，原本只是我意外找到一个项目，想找个帮手，没想到这个帮手超出预期了。”巴巴托斯飞快干掉一杯威士忌，打了个响指让服务生来加。

    “对不起……”卡维一直对他心怀愧疚，因为他幼稚的追求，打乱了别人的计划。

    “有什么对不起的？你真的超出我预期呀，完全不亏，今后说不定还能当课题专门开一节课呢。”巴巴托斯冲他摆摆手，看向钟离：“所以老爷子，帮帮年轻人？道理我们已经听得够多啦，你就说怎么办吧。”

    唉。钟离放下咖啡杯，表情有些无语，他这个老友成天就知道给他找麻烦。

    “现在比起做生意，你们更希望idea落地，是这样吧？”他问卡维。

    这话说的很直白，但切中要害，卡维有些羞愧，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自己做甲方呢？”

    金瞳黑发的男人露出温和的微笑：“简单又快乐。”

    22、

    艾尔海森虽然对卡维和绿色老外的生意避之不及，但对卡维做出的东西，还是很有兴趣的。

    “闭上眼睛——”卡维从后面帮他带上普通的脑电全息眼镜，将自制插件的小卡片插进读取槽，侧头亲了亲他的脸：“好啦，睁开吧，看看能不能看到什么。”

    艾尔海森睁开眼睛，和市面上所有叫好不叫座的脑电全息眼镜一样，眼前的景象上浮现出粗糙的cao作窗口，神奇归神奇，但没有半点用处。

    “向右，选择菜单，选择‘我的应用’。”卡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脑电cao作不灵敏，艾尔海森花了好半天才选中对应的选项，紧接着cao作界面一阵变化，视野中出现一个红点。

    他试着移动红点，居然在自己的寝室中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圆圈。

    艾尔海森愣了一下，确认不是故障，又动了动脑子，有些艰难的、在自己的水杯上，写出了一个“人”字。

    “原本甲方想让我们做一套选择cao作系统。”见他半天不说话，趴在他背上的卡维自顾自说起来了：“我就想啊，光是选中点击多没意思，明明都有脑电这种硬件了，为什么不能绘图呢？以点成面，只要把“选中”这件事，重复做一千遍、一万遍，就能形成流畅的线条，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迭代，难点在于优化，唉可惜这个硬件——”

    “这些是你原创的吗？”艾尔海森问。

    “啥？原创？原创有点夸张了，这个概念几年前就有论文了，不过向这个方向实践的，我好像没见过第二个？”

    “知道了。”艾尔海森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应用场景……应用场景……

    艾尔海森走在去学院楼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想这件事，他有感觉，卡维可能确实做出了超越行业的东西，但是很没用，就是一个美丽废物。

    他不懂技术，但他有常识，现存的脑电全息硬件，跑卡维的程序，连写字都费劲，除非甲方技术爆炸，专门为卡维研发出跨时代的设备，否则根本不会有人买账。

    天方夜谭。他想，但是那天下午在视野中画出圆圈的震撼，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应用场景……他思忖，重心逐渐从卡维究竟做了什么，转移到如何让他的技术降维到实用的层面。

    或许可以参考下哈佛相关专业近期的热点。

    “近期学校内脑电和AI方向举办的活动？”教务的老师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留学生，扶了下眼镜：“稍等，我查一下。”

    艾尔海森杵在办公桌前，一边等结果，一边用平板查校内热点新闻。

    AI围棋……全息板球大赛……脑电乐高锦标赛……虚拟歌姬全息演唱会……

    没一个沾边的，艾尔海森这看看那看看，觉得都不行。

    就在他准备及时放弃、回去上课时，一个小小的公告从屏幕顶端掠过，飘到了他的眼睛里：

    视觉与艺术学院：虚拟涂鸦艺术节，拟于10月上旬开幕，欢迎各位艺术家踊跃报名。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诚聘VR技术支持！商业合作请联系xxxxxxx。

    —————————TBC—————————

    艾尔海森，天生的产品经理。

    本文的虚拟现实技术纯属虚构，大概可以理解为：温迪老师自己接到一个项目（最初是有买家的），闲得蛋疼拉卡维上车，结果卡维真·天才，标新立异，做出了远超甲方预期的东西，但这个东西，一方面当下没啥卵用，另一方面现有的脑电硬件带不动（艾海：卡的要死），就成了美丽废物。

    艾尔海森本着实用主义，思路打开了，并没有局限在脑电全息这一个产品上，而是自动放低身段，去寻找任何可能的应用场景，其实这点上就能看出，艾尔海森和卡维的做事逻辑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