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夜~熹微[下]~
逝去的这一个白昼里,千夜咎的确是顺从玖兰枢的安排,乖乖地待在寝室、哪儿都没去,但他并没有依言好好休息,不惜一切代价隐瞒的真相彻底暴露,怎么还能做得到悠哉游哉地睡觉。 不止睡不了觉,周遭的每一粒空气分子仿佛都化作尖锐的芒刺,让千夜咎坐立难安,他无数次地走到门边,想出去顶天立地地站在玖兰枢面前,抛下所有包袱干脆地对他承诺:“我会为了小枢,为了陪着你,竭尽全力去寻找解决的办法”,却终是没能踏出最后一步,一直不断徘徊在床边与门畔间,地板都要被他磨出一道深陷的沟壑。 真正令千夜咎畏惧得裹足不前的东西,并非玖兰枢所说的“舍不得”那么简单。 那不过是最表层的心理。 仅仅只是“舍不得他因为自己而受伤”,就要不顾他的意愿、不尊重他的想法,把他当做无知的小孩、不信任他,自以为高他一等地去欺骗他、抛弃他——这样的感情着实有些肤浅。 玖兰枢作为千夜咎的伴侣,具有足够强大、成熟的人格,与独立思考的能力,对于影响到他们之间的伴侣关系的事件,他拥有绝对的知情权,即便千夜咎再如何舍不得他承受伤害,他也应当被告知事情的真相,并由自己做出决定。 玖兰枢的观点也是如此,所以他只是“‘稍微有些’理解阿咎的选择”。 不是必然会失去生命的前提下,无所隐瞒、荣辱与共当然是独一无二的选择,哪怕像两只刺猬一样,艰难地相携着走过一路,将彼此刺得遍体鳞伤,只要能够看得见到达终点的希望,所有的伤口都是为牢牢握住爱人的手而拼搏的勋章——只要有一线希望,千夜咎都绝对不会隐瞒玖兰枢,即使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失败,他也不会后悔。 然而,他所背负的诅咒,媒介并非玖兰枢认知中的、普通的纯血之血,而是以千夜之血、千夜之名刻下的;虽然他一直艰难地挣扎着不被吞噬,让这个诅咒看起来不像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模样,但他所面临的真实的确是,倘若对玖兰枢坦白一切,他们会即刻一同死在起点,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 距玖兰枢离开时,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千夜咎却仍然站在原地,得知玖兰枢要去见锥生零,竟也没有立即追上去。 先前说了那么多大话、信誓旦旦地要帮助玖兰枢完成计划,结果别说取到绯樱闲的血液解放锥生零,关键时刻不仅没能帮上玖兰枢,反而还成为他的拖累、差点打乱他的节奏——堂而皇之摆在眼前的残酷现实,令千夜咎惭愧羞耻得恨不能钻到地里。 一片静谧的月辉中,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五年前、一切开始的那一天,那时,他还与玖兰枢一起住在元老院中,或许可以称之为千夜咎肆无忌惮、处处树敌的“报应”,前一日他遭到伏击、受了些轻伤,玖兰枢本就有些担心他,而事发当日,他又恰好临时被人拖住,外出的时间较平时略长,加上相依为命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他们之间日益坚定深厚的感情,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尽,玖兰枢收到那封内容是千夜咎有危险的匿名信件时,几乎立刻便按照指引动身了。 那是元老院中某位贵族私下设计的圈套——夜之社会都认为玖兰兄弟水火不容,玖兰枢却能在暴君千夜咎身边,毫发无损地过了这么多年——他便打上了这样的如意算盘,若是证明千夜咎欺骗了所有人,就将情报告知一翁,运气好还能顺便绑架玖兰枢,作为威胁千夜咎的筹码。 没想到计划真的成功了,玖兰枢真的被他引出来。 后来,为了彻底封锁消息,玖兰枢不惜毕露锋芒、亲手杀死那名贵族,以及所有在场的参与者,幸好千夜咎赶在元老院的探子之前到达现场,顺利将这些见不得人的脏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保证玖兰枢不会再受到任何打扰,但他始终不明白,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经历,类似内容的信件早已屡见不鲜,玖兰枢为什么会相信这么拙劣的骗局。 那个时候,玖兰枢的回答到底有多温柔呢。 千夜咎在黑暗中微微叹息,寂静的环境,将他心动的鼓点突显得越发清晰。 “其实,每一次收到这种信件,阿咎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会想要亲自去证明虚实,万一你真的受伤了,我却不在你身边……我不希望这样。……嗯?我会受伤吗,如果可以确保阿咎平安无事,让我付出生命也不是不可以。” “愿意为你付出生命”这句话,千夜咎很早以前就对玖兰枢说过,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里,也从来不吝重复,却是第一次,对于他这份纯粹的经年爱意,玖兰枢慎重地给予了同等深厚的回应,他沉浸在如此动人心弦的承诺中,拼命想着以后要怎样对玖兰枢更好更好、要给他这世间所有的幸福——却恰在当天入夜、浅眠时无意识的状态下,沉眠于骨血中的恶毒诅咒苏醒了,他的手指只差一点点、就会刺穿玖兰枢的心脏。 纯血种毕竟不是创世神,纯血之血的力量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像神明一样、确切地cao控所有人的生死,事实上,这只是个仅仅针对玖兰枢的诅咒,所谓“知情者必死无疑”,看似玄乎,却不过是算计人心的产物。 施放咒术需要念诵咒语,触发千夜血的咒力,同样需要通过『固定的对象使用固定言灵』的方式——即使知道玖兰枢已经勘破真相、仍然拼命地阻止他一五一十地全部说清楚,并非千夜咎在逃避现实、心存侥幸掩耳盗铃,而是在避免玖兰枢触及言灵,一旦由玖兰枢亲口说出真相,刻印在千夜咎骨血中的咒力就会立即全数爆发,剥夺他所有的理智、让他完全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提线木偶,届时,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取玖兰枢的生命,直到身体机能彻底报废。 故而为了保护玖兰枢,千夜咎会一个一个的主动肃清“其他的知情者”、让他们永远闭上嘴,杜绝所有可能让玖兰枢得知真相、触发言灵的渠道——真正的杀手只是千夜咎,玖兰枢原本并非必死,身为强大的纯血种,他有足够的力量与千夜咎一战…… 在他同样爱上千夜咎之前。 如今爱着千夜咎的玖兰枢,会忍心与他对峙、亲手伤害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吗——对手是所爱的人,玖兰枢一定会露出破绽,但堕为杀人机器的千夜咎却绝对不会,而这毫厘之差,已足够决定纯血种之间战争的结果。 所以,“知情者必死无疑”。 那么,只要避开固定的言灵,玖兰枢的生命就不会受到威胁了吗——在千夜咎爱上玖兰枢的那一刻,他的灵魂便被刻下『杀死玖兰枢』的咒文,诅咒就已注定生效,只待他的身体成长至一定阶段、便正式应验,只要咒力被触发,那股霸道的力量就会伺机而动、不定时占领千夜咎的神智,cao纵他去攻击玖兰枢,随着时间流逝,这样的失控会逐渐变得频繁,天长日久侵蚀着千夜咎原本的意识,直至他堕落为理智全无、只知杀戮的怪物,一切就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轨道、重复同样的结局。 终点永远不会改变,区别只是痛快的死刑与饱尝痛苦的死缓,这是一个只要千夜咎与玖兰枢相恋,就谁也不会得到幸福的、完美的莫比乌斯死循环。 窥探人心、机关算尽,并利用血液的咒力扭转现实、预言将来,千年之间未尝败绩——在那段夜之社会最为强盛的帝制时期,在那空前繁荣的数千年里,正是合理使用这拥有绝对言灵之力的千夜血,千夜一氏才得以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血族先知,长久地立于玖兰王座之侧。 他名为千夜咎、是千夜姓氏的纯血之君,自然对千夜血的力量了如指掌——与他的催眠能力同源,只能由施术者主动解除、寄生于灵魂中、与宿主的灵魂共生灭,这就是他所背负的诅咒。 不是没有努力尝试过就轻言放弃,千夜咎从来都不是那样的性格,他曾经翻遍元老院所有的典籍藏书,最终未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他也曾四处暗访打听,但碍于事情的隐秘性与繁重的工作量,这个方法推进的难度太大,只能选择中断——时间并不会因为他的忙碌而减缓流逝的速度,他的人生中不是只有解除诅咒,他还要守护玖兰枢、还有许多事要去做。 结局既定,别无选择。 ……可是他真的,不想再让玖兰枢伤心了。 这世间万千气象,无一不是从无到有。 或许可以稍微、稍微再挣扎一下,哪怕只是垂死挣扎…… …… 这所黑主学园的地下区域,有许多过去遗留的、为囚禁吸血鬼专门建造的囚牢。 昏暗阴森的牢笼内,沉滞的湿意裹卷着枯朽的腐气迎面扑击而来,两盏光线晦涩的复古落地灯一左一右,照亮正前方狼狈跪着的锥生零,自顶部垂吊而下的粗硕锁链勒紧他的双臂,一枚巨大的十字蔷薇术式从他身后的墙壁一直铺延到他下方的地面,此时正散发出莹莹的微光、履行着它的职责,试图抑制锥生零体内暴走的吸血鬼因子。 不过效果看上去似乎并不明显—— “咣——!!” 刚刚安静不到几分钟,锥生零又如一头野兽般,凶戾地呲出獠牙,疯狂挣扎着往站在前方的夜刈十牙扑去,这次的暴起当然也同样徒劳,印在他脖颈上的十字蔷薇封印骤然发出刺目的红光,克制着暴涨的吸血鬼之力,手腕上结实的桎梏也配合地进行牵制,凶猛的反作用力使他重重摔回原地,伴随着铁链上上下下碰撞出的巨大响动,令人不自禁地心生悸动。 一次又一次的失控早已掏空肌体,锥生零被折磨得筋疲力竭,脱力地跪向地面,在急促的喘息间勉强开口:“……够了。” 看着眼前悲惨的情景,黑主灰阎满面不忍,心疼地轻声唤他:“锥生君……” 锥生零低垂着头,整张脸埋在凌乱垂落的银发中,此时只能颤抖着发出低哑的气音,却并不妨碍语气的坚定,“杀了我。” 简短的一句话却像惊堂木般,“啪”的一声拍在黑主灰阎与夜刈十牙心上,似是没料到以锥生零倔强的性格,竟然会说出这种轻生的话,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错愕的神色。 而后,夜刈十牙疲倦地闭上眼。 黑主灰阎可以中途离场,因为他作为黑主学园的理事长,必须要出去稳定局面,从昨晚绯樱闲死亡起,是夜刈十牙一个人、一直眼睁睁看着锥生零饱受痛苦的状态,直到现在,他用尽了能想到的所有药物与阻止Level E化的方法,仍然没有任何起色,已经无法再继续束手无策地旁观下去了。 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要给锥生零一个解脱,夜刈十牙沉沉地叹了口气,向前迈出一步—— 却在下一刻被黑主灰阎拉住手臂。 “不行。”金发的猎人垂眸凝视着锥生零,神色异常冷肃,以罕见的严厉口吻道,“优姬还在等着你。” 宛如一道强大的咒语,听到那个名字的同时,锥生零徘徊在狂乱与清醒之间的所有挣动便戛然而止。 “优……姬……” 他喃喃地唤着那个名字,却不待做出更多反应,外面陡然响起一道嘹亮的枪声—— “这个声音是——” “元老院来调查绯樱闲的事了吗?!” 黑主灰阎与夜刈十牙面色骤变,立即匆忙地离开地牢。 终于……只剩下锥生零一个人了。 在牢房的另一端,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浓黑的暗翳中,不知何时多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玖兰枢倚墙而立,好整以暇地环着双臂,眉眼间的情绪疏淡漠然,此时居高临下地打量锥生零,冷眼旁观他拽住铁链挣扎着站起身、却很快再次力竭跌倒的模样。 先前用了些手段,稍微争取到一点时间,元老院派出的狗还在路上,以那些畏光的低等吸血鬼的脚程,至少要明晚才能到达这里,刚才的响动是故意制造的,正是为了引开守着锥生零的两位猎人。 这样的方式多少有些粗鲁,玖兰枢本想礼貌地等待他们自己离开,然而锥生零听见优姬的名字时不顾一切的反应,让他回想起那时奄奄一息躺在辉夜怀里,呢喃着他的名字选择活下去的千夜咎——于是在几分恻隐之心的驱使下,他提前行动了。 …… “竟然还保持着理智,”不吝赞许地轻叹着,玖兰枢举步从容不迫地走出那片阴翳,俊美端丽的脸孔终于完整地呈现于人前,“真是令人惊讶。” 那一天绯樱闲找上优姬、教唆她刺杀的事,玖兰枢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千夜咎将情况巨细无遗地告知了他,故而他已经料到,以优姬善良的性格,一定会选择牺牲自己,却并没有出手阻止——昨晚与优姬的舞跳到一半,就放任她去找绯樱闲,不仅是笃定绯樱闲不会真的对她下手,还想利用她陷入险境的危机,激发锥生零对绯樱闲的仇恨,好让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最后自己坐收渔利。 悠与树里如果得知,心爱的女儿被他如此厚颜无耻地对待,应该会非常生气吧——一边迈着舒缓的步履沉稳前行,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玖兰枢最终在锥生零面前停下,“出了些意外,原本还担心计划生变,倒是你的表现,的确让我惊喜。”他的音色如霜雪般清冽凉薄,语气无波无澜地徐徐道,“不过很遗憾啊,来之不易的机会,你却轻率地放过,枉费我把她留给你。” 他是在说昨晚,留下绯樱闲最后一口气、让锥生零可以得到她的血液,免于堕落为Level E的命运,结果锥生零并没有依安排行事,又在战斗中受伤失血、导致了眼下这么凄惨的处境。 控制着主动抽长的尖锐指甲刺破自己的掌心,任凭鲜血滴落在地、将那只手伸到锥生零面前,玖兰枢面无表情,俯视着他因嗅到血气、豁然瞠大双眼的模样,而后微微倾身,另一只空着的手强行拽起锥生零的头颅,将腕脉送至他唇边,漠然命令道:“吸吧。” 不出意外,在面对着如此醇厚甜美的纯血之血、且濒临失控的此时此刻,锥生零仍然执拗地拒绝接受其他人的血液—— “优姬在等你回去。” 无意再继续浪费时间,玖兰枢径直抛出筹码,听到那个名字后,锥生零果然顺从地张开獠牙,咬了下去—— 浓重的血腥味裹卷着馥郁独特的香息,如洪流般弥散开来。 手腕被锥生零咬住、大口大口地饮下汩汩涌出的香甜血液,然而玖兰枢此时的状态,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为受制于人——他的站姿挺拔倨傲,正微微垂眸、睥睨着跪在脚下的蝼蚁,侧脸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织处,展现出完美如画的剪影,举手投足间的气场,皆是至高无上的尊贵。 千钧一发间—— “碰——!!” 墙壁上顷刻间蔓延开细碎的裂纹,来人被君王强大的力量击飞、竟将牢房坚实的墙面撞得硬生生凹陷下去! “唔……” 千夜咎痛哼一声,身体完整的承受了玖兰枢未留情面的一击,回馈给神经末梢支离破碎般的剧烈痛楚,他咬着牙才能勉强站直,晃动的视线定格在玖兰枢不掩担心与自责的容颜上。 囚室内突然多出一道气息,玖兰枢反射性自卫,若是那人稍有防备,便能完全躲避,不想来人是对他毫无戒心的千夜咎,理所当然吃全了十足的攻击。 “阿咎?还好吗?”玖兰枢深深拧眉,平素温凉淡漠的声线略微抽紧、听着有些嘶哑,他下意识举步想要过去查看千夜咎的情况,却碍于咬着手腕的累赘、与缠绕在周身浓郁的玖兰血味,一时半会儿不能接近他,“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么不听话?” 即使对玖兰枢这样做的缘由心知肚明,看到他被锥生零吸血时,千夜咎还是完全无法克制破闸而出、汹涌袭来的妒意,失控地冲上去试图将他们分开—— 结果被玖兰枢一击逼退,落得如此狼狈。 他眼眶赤红,双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扣入皮rou,大口吞噬着冰冷的空气、拼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终归无济于事——感官本就敏锐,此刻更是被放大无数倍,锥生零的吞咽声持续袭击着听觉神经,在他脑海里不断重复翻搅、击溃他的理智,千夜咎徘徊在疯狂的边缘,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厉声质问:“为什么?我的血也可以——” 这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 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还彻彻底底触到了玖兰枢的逆鳞。 君王的神色随着他的话音,一点一点冰冷下去。 他默然俯视千夜咎,深厚寒沉的隐怒就在这无声的对峙间逐渐蕴集、云霾般乌压压地倾泻而下,令人不自禁畏惧得屏住呼吸。 玖兰枢生气了。 千夜咎手足无措地愣了须臾,气焰顷刻间消失的一干二净,垂头丧气地站在墙角,仿佛被刻着玖兰枢姓名的项圈牢固地缚住颈项,乖巧得像是一条任凭主人训斥的小狗。 短暂的寂静后。 “我体内绯樱闲的血液,能够让锥生零彻底摆脱堕为Level E的宿命。” 这可怜巴巴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生怜惜,玖兰枢终于开口打破尴尬的沉默,他仍未完全消气,说这番话时,始终冷漠地低垂着眸,无波无澜的音色带着明显的疏离,却还是耐心地安抚着千夜咎,“只此一次。” “至于你的血——” 而后,他抬起眼,缓缓地侧过脸、终于重新看向怔怔凝视着他的千夜咎,接着傲慢地启唇宣告自己至高无上的主权—— “只属于我、只能由我支配——阿咎,还需要我提醒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