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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又过了几日,皆是平安无事。 夜晚,诵经文礼事毕,清梵回屋。这间布局和月泉淮那间几乎一致,只是更有生气。一整面墙的经书,案台上铺着墨迹干涸的宣纸,另一张矮桌上摆满了药草和各种疗伤用的瓶罐。 他踏湿了地板。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空气凉意盎然。清梵正在沐浴,却听到滴滴答答的雨中,月泉淮的屋子有些动静。 雨声的掩盖下听不真切。清梵微怔,侧耳细听,确实是有声音。那伤者留在这儿已经是第七日了,还未生出过什么事儿来,可以说的上是安分守己,一心养伤。和尚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眉头微皱,忙将干净僧衣换上,随手拿了把伞就又出门了。 两屋隔得不远,清梵三步并作两步,敲响了月泉淮的房门。 叩叩—— “贫僧方才在外面听见些响动。请问施主可还好?”清梵问道。 没有应答。 清梵又敲了两下:“施主?” 月泉淮的声音这才从雨夜里渗透出来。那声音太痛苦了,好似悲鸣。过了半晌,那屋中人嘶哑着低吼:“滚——” 清梵犹豫了一下。 “滚进来!”月泉淮吼道。紧接着是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 清梵赶紧推门而入。 屋内只燃着一盏要灭不灭的灯,照到墙上显出层次感,一层比一层荒凉。月泉淮连人带着被褥倒在地上,嘴里咬着一角布料不愿叫出声,整个人缩成一团。 清梵走近拿灯一照,月泉淮的脸在暖光下依旧惨白,满头冷汗,像淋了雨一样,头发都被打湿成一缕一缕的。即是是火光映到眼前,他也依旧双眼涣散,难以聚焦。 再往下一看,薄被竟然染上了一片血,血迹很新,甚至还未干涸。清梵眉一拧,轻轻将月泉淮从凌乱的被褥中脱离出来。伸手一摸男人的腹部,指缝里顿时全是暗红血迹。仔细查探一番后,清梵觉得这大抵是因真气错乱,一不小心冲岔了经脉导致伤口撕裂大出血。再加上现在雷雨天空气潮湿偏凉,极大影响了伤口自愈,加重了疼痛。 这人——明明都没恢复到能下床的地步,就敢开始疏脉? 清梵只好把人安顿回床上,然后又推门而出。不多时便去而复返,燃起小炉在旁边熬药。他的手里还抱着铜臼杵,一下一下地杵着。 在把草药捣得烂糊后,清梵掰过月泉淮的身躯在伤口处细细抹上。那道巨大的贯穿伤绽在这人白皙的皮肤上,看起来异常严重。 和尚的指尖带着草药抚过时,男人整个身躯都会隐忍地颤抖,肌rou条件反射地紧绷起来。月泉淮把下唇咬得尽是齿痕,甚至蹂躏得都有些肿了,也许是觉得丢脸,他哼了一两声后就再也不出声了。一双长眉蹙着,满脸痛苦之色。 药味逐渐变大了,盖过了雨泥的气味和淡淡的血味。一炷香后,药煎好了,清梵喂月泉淮喝下。也许是疼痛的原因,男人的眼睛泛红,整个人都有些蔫蔫的,一双凤目不再像一口古井一样总是深得不能见底,而是透露出几分迷茫。 他抬起头喝药的时候,莫名显出引颈就戮之感。脆弱而小巧的喉结暴露在外,一上一下,软软的吞咽着,再加上这副相当年轻的脸蛋,竟然给人一种束手就擒般的无害错觉。 清梵看着月泉淮,突然对着他伸出手。那动作仿佛是要来摸他的脖子,但在半途中却是微抬了一下,贴着男人的侧脸擦过。月泉淮感觉自己的耳垂被碰了一下。 外面的雨还在下,凉风灌入房间。月泉淮霎时觉得一团火从被碰的那处烧了起来,温度丝毫不比凰炎之火差。他一下子就进入了应激状态,下意识猛地一抬身,却狠狠牵扯到了伤口。 “嘶——你!” 月泉淮刚张嘴要骂,那和尚却不给他机会发作,垂目解释道:“刚刚有汗。” 和尚手冰凉。许是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一身白色僧衣不如往日规规整整地穿戴着,领口稍有凌乱。只不过那串佛珠还照旧悬在他的腕间,沉稳厚重,散发着幽幽檀香。那双总是捻着佛珠的手还残留着些草药汁,擦手的时候,佛珠跟着一晃一晃。 床头的灯还燃着,光晕了两人的侧脸。清梵大半在明,月泉淮大半隐于暗。两人之间于昏黄烛火之中四目相对,窗外是雨水滴答之声。有那么一瞬间,月泉淮看见了那总是淡然的眸子里升出浓烈情绪,像是被枯柴被添了好一把大火,风一吹,烧得红艳。但月泉淮甚至没有分清其中那几分感情,一切便又消逝,似乎那只是错觉。 仿佛那只是因为烛火摇曳而映出得眸光闪烁。恍然回神,这僧人眉间仍然饱含着对苍生的慈悲,敛目之时,犹如佛祖垂悯。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月泉淮忽地就升起了几分恼意。这些年他搅起那些血雨腥风,恶名在外,有几个人胆敢正眼看他?尤其是在龙泉府的时候,一言如生死令,那些人连靠近他屋子附近都不敢,见了就是俯首称臣。 而这个秃驴—— 月泉淮微怔,才发现就连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是因为这和尚的眼神,还是因为这和尚看起来半分不假的慈悲而恼怒。 半晌,男人表情一松,懒懒散散地倚着:“你这和尚倒是有趣得很。救人倒也不怕救上鹰虎,”蓦然眼皮一抬,声音带着几分绻缱,细听却暗含冷意,“还是说你已经做好割rou喂鹰、舍身饲虎的准备了?” 清梵却是不答,伸手将他按回床上,让他好生歇息:“伤成这样,施主还是少折腾为好。” 而这话落到月泉淮耳朵里却又刺耳万分,像是在暗示什么。 ”你什么意思?”他猛然伸手揪着他的衣领,动作幅度挺大,腹部伤口瞬间又渗出血来,“你究竟是谁?” 清梵一时不语。月泉淮也就这么瞪着他,大有不回答就要拍死他的架势。两人相持着,只是那腹部的血越流越多,殷红了刚敷上的草药。 月泉淮生得极好,当真可称得上恩赐的容貌,长相毫无瑕疵,一张完美的皮囊。只是这人却邪到了骨子里,染上的血江河洗不尽,背上的命秤也秤不完。 好似回到几年前,那店小二的声音又幽幽响起: “大师,坏人值得渡吗?” 他听见自己答: “坏人若是有缘便可渡,若是不可渡,便是无缘。” 嘴里好像还弥漫着馒头残留下来的甜味,往旁看去,小师弟虚空还蹲在水池边看鱼。他躬身将手里剩下的馒头给了虚空,应了康宴别的呼唤。 转身,宽阔的僧衣袖袍,飘飘洒洒。 心里空空,知道这当是白日浮华梦一场。 因为小师弟他啊,早就与鱼儿一样自由了。 而他——至今枷锁不断,业障难除,心魔难消。 清梵的目光平静,平静得有些凉薄。 半晌,那和尚挣开月泉淮的手,退后半步。 立掌至胸前,缓缓开口:“少林寺清梵,见过月泉施主。” 本是诵经闻礼的清朗音色,这一刻缓缓沉了下来,终于不再古井无波。 5 月泉淮眉间顿时笼上一股深重的凌厉凶孽之气,如青锋在芒,沉重的威压扑面而来。嘴角带笑,声音却隐有怒意:“好一个少林,好一个清梵!这些天来惺惺作态,给老夫的药里都掺有什么毒?收起你那副假慈悲的嘴脸——看着恶心!” “贫僧并未下毒。”清梵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你落难,我救你。你问我我是谁,我便答你。如此而已。” 他说话的时候字字句句皆清晰。没有谦虚的“贫僧”,也没有客气的“施主”,只有指向明确的“我”和“你”。 外面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雨水顺着翘起的屋檐低落一串,坠在水坑处泛起一片涟漪。 下一秒,杀机顿起,月泉淮的戾气深得好似刻在骨血中,运功提气,掌出时,便是满满的邪戾,直直冲着清梵面门而去! 想当年那位少林寺戒律院首座澄信,在他手下可是过了三招就没了性命。重伤又如何,内力不足又如何,想要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和尚死,还用不着他月泉淮半分力气。 小小蝼蚁,区区性命,献给他恢复内力正合适! 然而那狂暴的掌力虽然汹涌,却和清梵一掌印在一起,厚重的撞击之声响起,紧接着一股灼热的气息敦实又猛烈,似大海,无边无际,好若山崖,层层叠叠,竟然是硬抵下了月泉淮这一击。 月泉淮脸色顿时白了几分,重伤又裂,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床榻上。他腿不能动,半身扶榻,嘴角咳血,一副病弱姿态,然而神色依旧戾气难掩。 再看那和尚,佛珠还垂在腕间,单手持掌,垂目轻念了一句佛偈。另一只手一动,一把降魔杵显于手中。 这降魔杵通体金色,其一端为金刚杵,另一端为三棱带尖,中段有三个佛像头为柄,一作笑状、一作怒状、一作骂状。 杵出,降伏魔怨。 明明年轻得很,修为却激荡如海,内力深不见底,几乎能和月泉淮全盛时期相提并论。 可是,这怎么可能——? 月泉淮提气,将体内经脉中冲击的掌力涤荡,修长五指并拢,挟裹着不详的暗光,以一种令人胆寒的威势,击向对方胸膛——在那胸膛之下,是每个人都有的,跳动的心脏。 降魔杵横档而来,月泉淮却早有预料,蓦然转变方向,斜劈向颈部。 清梵终究还是不如月泉淮经验丰富,来不及应对,只好生生受了那凌厉的一掌。 然而想象中颈骨碎裂的声音没有传来,一声轻鸣响起,佛光璀璨—— 金刚不坏身法! 当年,渡法大战天竺菩提会会首师子光,便是用金刚不坏身法和燃木刀两重绝学将敌重伤。 当年,云颠之战,月泉淮也领教过这二招,金刚不坏身法一出,只觉得招招如泥牛入海,难以伤其分毫,燃木刀一出,更是难以招架,打到后面稍有分心便是发簪尽断。 而这个年轻和尚身上的,赫然和几年前渡法所施展的金刚不坏身气息一模一样! 大惊之下月泉淮问道:“渡法和你是什么关系?” 下一秒降魔杵舞来,横扫在月泉淮喉间,清梵欺身而上,将男人压回床榻。 月泉淮被那几分咳出来的血色染得容颜迤逦,神色流露惊慌厌恶,细眉拧着,好似还存着几分难以置信。一头黑白交错的头发散落了满铺,这个男人衣衫不整,胸前敞亮,露出那横跨了胸膛的瑰丽疤痕—— 清梵眉间金光闪动,卐字符隐隐成型,眉宇间常带的悯色逐渐退去,眼底红光闪烁,好似有什么正在挣扎着破土而出。 “渡法,我师。”他吐出四字,指间用力,降魔杵顶压在月泉淮喉间,将那苍白颈部的肌肤压得通红。 自打小时候,围绕在他身边的声音就只有无边的呵斥和怒骂。 那时候,他还不叫清梵,而是姓岑,名不害。 说来好笑,他明明叫不害,被父亲骂的最多的却是“祸害”。心生愧疚,日日反思忏悔,靠一则短短的《白衣大士神咒》挨过谩骂辱打的漫漫长夜。 后来家生剧变,全家皆入牢。两人换两人,再到一人换一人。母亲被蹂躏至死,他则在重大打击之下记忆全无,有幸被收入少林中,得赐清梵二字。又因心性聪慧,悟性高绝,竟然练就了一身武功,冠绝同辈。 然而他的武虽好,参禅却堪忧。没有什么机会能远游经历红尘,修不得身心通明之境界,只是一味执着于渡人,不知不觉竟然埋下执着的祸根。 “渡人若非舍己,而须舍弃至亲,你又当作何选择?” 昔日蔷薇列岛上,藤原佑野一句感慨,影响他颇多。 待月泉淮攻上少林,他心魔入体,亲手弑父,手上又多了那么多性命,尽管渡法前来点醒,可是业障已成,鲜血难洗,岂是那么容易摆脱? 渡法圆寂前传他一身功力,他携绝学入世,却是越来越迷惘,业障越来越重。 佛修修行,共有十重四十八轻戒。杀盗yin妄酒,贪嗔痴慢疑,还有诸如僻教戒、懈怠不听法戒、嗔打报仇戒等等。 他犯业诸多,难以细数。最后迫不得已,隐修于清净天消罪,望终有一日能救得想救之人。 然而就算如此,月泉淮坠湖那日,明知救他不过是为世间多造一桩杀孽,让他继续为祸苍生,却还是...... 也不是没悔过。 有时想着,一念已错,既救邪魔,当除之以防犯下更多杀业。 甚至就连刚刚他摸他耳垂的时候,原本也想着是要将他扼死。 但看着月泉淮虚弱得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的时候;看着他翻开那册《白衣大士神咒》的时候;看着他闷声憋着疼也不愿意喊的时候......又忽然生了些不应有的慈悲之心。 情一字,始于微末。 尽管这份情始于悯,也终归于悯。 至今,清梵仍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为。他自知心罪未解,也无力渡月泉淮,救人只不过徒增罪孽,矛盾重重,枷锁不断,终究不得解脱。 掌中的降魔杵越来越紧,月泉淮的皮囊年轻无比,欺惑性极强,一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此时被压在杵下,脸色通红,不知是被憋的还是羞怒的。 他们靠得很近。眼对着眼,鼻对着鼻,唇对着唇。怒目圆睁,眼神交锋。 他看见月泉淮的眼睛里似乎燃着一簇火,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入了魔的瞳眸。卐字符金光璀璨地缀在他眉间,邪异满满。明明魔相附体就代表着他这些年来的历练、这些年来的苦修毁于一旦,但不知为何,清梵只觉得松了口气。 他们还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带着热气,似乎还潋滟着几分怒意。目光停在那张薄唇上,血将那抹苍白染上了红,理智消退的最后一秒,清梵看见月泉淮眼中倒映着的瞳色蓦然变得艳红—— 接着,他就低头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