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看着那块明显不属于正常人的深蓝色皮肤，晴明感觉到自己的鸡皮疙瘩“噌”地冒了起来。

    “如各位所见，蛇神星机械兵的目标，是这些已经被寄生的人。”助手拿着手电筒，腾出一只手掀开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将死者的头颅部位露出来。一张失去血色的苍老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晴明看着感觉眼熟，恍惚想起来自己似乎曾经见过这张脸。

    “这位先生是中心医院的老教授，他很久之前就签署了遗体捐赠协议，因此我们得以拥有机会对本次尸检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医学专家的语气中带着肃然敬意，“在获得家属允许前，我们不能像现在这样处置市民遗体，所以这次尸检报告会非常重要。相信我们之间肯定有人做过先生的弟子，请大家保持严肃，这是先生为我们上的最后一课。”

    晴明想起来了——六年前，他的确见过这位教授。当时神乐被八岐大蛇劫持，也是那个时候，失踪了十二年的须佐将军突然出现，把她救了回来。神乐的身体并无大碍，但精神受到了不小的伤害，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除了负责神乐身体指标的日常监测，有时还会像对待孙女那样，给小姑娘带去可爱的头饰和发卡。

    想到这一段往事，晴明突然对眼前的尸体失去了恐惧。再看那张苍老僵硬的脸，老先生曾经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糖果的样子仿佛历历在目。他正想着，那边的专家已经拿起推子剃光了尸体的头发，然后动手切开了死者的头皮。

    尸体被福尔马林处理过，因此在开颅的过程中并没有流血。主刀医生在尸首划出一个十字形创口，像剥开果皮一样将头部皮肤剥离，漏出里面鸠占鹊巢的罪魁祸首。源赖光的眼神尤为专注，他紧盯着一点点袒露在空气中的“寄生虫”，在那具类人头颅完全暴露出来后走到主刀者身侧，更仔细地观察起那个白发蓝肤的寄生者。

    随着刀锋一点点剖开外壳，寄生者完整的形象随之展露出来。它的大致外形和人类相差无几，同样由头颅、躯干和四肢构成，只不过比起人类柔软有弹性的皮肤，它摸起来如同玻璃般坚硬光滑，从外面就可以直接看到半透明的身体内部。一道白色四角星横贯在它没有五官的脸上，不同于人类的血rou之躯，它的内里已经坏死凝结，原本流动的体液和外壳结成一块固体，缀着点状细闪，在昏暗光线中闪闪发亮。

    待众人小心翼翼地将这具不明生物的尸体抬起放置到另一张床上时，时针已经逐渐向零点偏移。主刀医生看看眼前只空留一具皮囊的遗体，缓缓呼了口气。

    “今晚的任务是剥离寄生体，目前来看进展得比较顺利。在接下来的一天中，我们会对寄生体再做详细研究，并于次日晚上十点召开第二场尸检报告会。”一位教授摘下手套宣布会议结束，“辛苦各位了，请大家早点回去歇息吧。”

    “记住了吧，明天晚上十点钟，我会让博雅去接你。”走出医院住院部大楼，源赖光提醒道，“还有，别忘了我们先前的交易。”

    “我已经递交了材料，过两天就会得到陛下的批复。”晴明呼出口气，眼看着白雾在他眼前消散，“前几日的事情……是军/部失职，不出意外的话，您会顺利拿到平安星系的军/队指挥权。”

    “进展这么块啊，不愧是你，最年轻的指挥官。”得到满意的答案，源赖光的声音沾上些快活，“你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我不过是迎上了东风。先前尸位素餐的军/队统领被一一问责，而您两位亲兵协助救援市民的举动又恰到好处。”晴明道，“元老们……是时候变成历史了。再按照他们一味休养生息的政策，恐怕我们无法抵御敌军再度进犯。”

    “休养生息……哼，中饱私囊罢了。”源赖光嗤笑道，“每年数十亿的军备财政几乎都被老东西拿来享乐，守备军荒废训练，面对敌人畏葸不前。拿我的钱喂养这群米虫，真是一帮废物。”

    “如果按照您的培养方式，我相信若是还有下次，平安京还可以有抗衡的能力。”晴明回忆起两位私兵的态势，当时情况十分危急，亦真亦幻的舰丛中埋伏着不知真假的战斗机。在守备军还未集结完毕时，鬼切和妖刀便清扫出大片战场，为须佐将军暂时腾出安全空间，从而得以接近蛇神舰。但敌众我寡，如果守备军也能拥有同样的实力，结果或许还真的会有所不同。

    “晴明，须佐将军回来之后，有没有说过他在蛇神星的生活经历？”源赖光似是无意发问。

    晴明想了想，诚恳道：“他没提过，我也不敢问。”

    源赖光欲言又止，负责接送他的专车已经驶来。源赖光坐进副驾驶，摇下车窗对还未离去的年轻人说道：“晴明，蛇神星的科技实力很强，一个原因是八岐大蛇自身素质过硬，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善于借用外力。”

    晴明道：“盟友？”

    源赖光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还没有对他彻底了解，眼下却不得不面对全然未知的其他敌人。”

    发动机的轰鸣突然响起，源赖光身侧的车窗缓缓上升。他看着外面若有所思的晴明，抬高了声音道：“你是个出色的外交家，我相信你的能力。”

    一阵寒风吹过，夹着点树杈上的积雪呼啸吹过。晴明扑到车窗旁边想要说些什么，但车子已经缓缓启动开走了。源赖光将视线移回车内，阖上双眼小憩了一会儿。回到家中，客厅灯火通明，他脱下沾着福尔马林味道的外衣，扫了眼正看书的神乐和博雅，习惯性地问了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神乐看见已经回来的家主，神色有点不可思议。她道：“博雅哥哥说他还要开车把晴明送回去，您怎么没通知他呀？”

    “……”想到方才晴明急切扑上车窗的种种举动，以及对方坚持不懈追着轿车时后视镜中渐远的影子，源赖光少有歉意的内心突然浮起了一丝愧疚。从中心医院到源公馆少说有五公里，在刚刚发生过恐怖事件后的夜半街头，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出租车之类的交通工具出没。大晚上的，他把人叫到阴森森的太平间，又忘了把人家送回去，现在晴明可能已经一边骂他一边自己徒步返程了。

    “我会给他批一辆车，博雅，以后你不用去接送了。”他给那位冤种发去致歉的简讯和车辆赠予的证明，上方聊天框显示了半天“对方正在输入中”，最终只发来一条十分简短的回复。

    那是一个古老原始又意蕴丰富的微笑表情，黄豆小人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嘴角大大勾起，却难以掩盖屏幕那头咬牙切齿的愤懑神色。

    蛇神星大气层的构成特殊，它将罕见的色光尽数折射，把夜晚渲染成浓重的幽幽暗紫。一道长影掠过上空，在预先设定好的坐标收起速度，缓缓降落于停舰台。时间是凌晨两点钟，但台下依旧喧嚷嘈杂。身披权贵华服的大臣们恭候已久，互相讨论着陛下此番征伐带回来的那名俘虏。作为太师和首席大臣之一的夜刀此时也在场，他旁边站着个体态修长的年轻人，身份似乎很是尊贵。几个胆子大的官员三番五次上前进言讨好，有的还带来了家中的年轻小眷，最终却都因那年轻人冷漠的态度悻悻而归。

    蛇神星的君主没有王后，但百姓都知道他们有位和君主几乎一模一样的王太子；传言八岐不近美色，但高官几乎都知道他有个被关起来的禁脔。那个神秘的Omega在十二年间生了三个孩子，是几乎人尽皆知的、八岐大蛇的枕边人。后来，Omega重伤了八岐，抛下三个孩子逃之夭夭。而蛇王此次出兵，便是要抓回那个Omega，一雪前耻。

    Omega，在无法无纪的狭间是一个被染上色情意味的名词。正当几个人对君主的Omega想入非非时，蛇神号已经顺利停稳了。它体型过于庞大，以至于在降落的那一刻将地面震得颤动。滚滚烟雾被激起，令人们并不能看清那艘堪称平安京梦魇的长蛇军舰。等到烟尘散尽，一个破损严重的蛇头赫然映入众人眼帘。只见它的脑袋被一支余威犹在的细长雷电贯穿，如果不是它躯体还泛着崭新的光泽，恐怕人们会以为这大概是哪艘被报废了的“僵尸”军舰，化身天外来客突然降落在这颗星球上。

    待舰体冷却完毕，舱门自动打开。为首的年轻人见状走了过去，其余接风的官员皆朝中心方向俯首跪拜。舱体中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伊邪那羽脸色有些发白，脚步算不上稳健，背上背着个小书包；他身后的羽姬正抱着个熟睡的小孩，感受到迎面吹过来的凉风后，一边给怀里的小家伙戴好帽子，一边将毯子裹得更严实了些。停舰台到地面还有一段舷梯，她抱着对自己来说并不轻松的八俣斩，心里想着如何安全地将自己和弟弟安全送到地面；可这份担心属实有些多余，她的王太子兄长早在羽姬来到舷梯之前便已经走上塔台，将她怀里熟睡的弟弟接了过去。

    “许久不见，羽姬，羽。”

    十七岁的八俣天几乎已经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一对血红的蛇瞳常常令人想起手段残忍的白发蛇王。他几年前就已经分化成了Alpha，身上散发着和八岐大蛇相同的味道，如果人们不知道八岐大蛇从前的那个身体已经死去，将眼前这个气质别无二致青少年认错成八岐也不为过。

    “听说你受了伤，现在好点儿了吗？”八俣天似乎是在关心自己的兄弟，口气却冷冰冰，如同例行公事。

    伊邪那羽听见大哥的“关心”，嗤笑着“嘁”了一声。他的语调算不上友好，嘴里吐出来的话更是夹枪带棒，似乎专门在挑着对方的痛处嘲笑：“我好得很，不知道大哥的药罐子最近是不是又吃空了？”

    少年挑衅般的回敬惹得八俣天挑了挑眉。他刚想说些什么，怀里的八俣斩突然吧唧起了嘴，似乎是梦见了在吃什么好吃的。

    伊邪那羽还想再补刀，比如问问大哥有没有哭鼻子——但都被羽姬一个眼刀拦了下来。在蛇神舰中，八俣斩因为恐惧一直在哭，她又要给伊邪那羽配药，又要照顾几乎滴水未进的弟弟，还要防着父亲来解决他一心想杀掉的“小野种”。羽姬战战兢兢地照顾好这一大一小，十二点多才把八俣斩哄睡着，所以她并不希望因为这对兄弟之间的奇怪冲突吵醒她好不容易哄睡的弟弟。

    “时候不早了，回去之后你们两个想怎么吵都可以，”羽姬脸上带着疲惫，“先把弟弟安顿好，别让父亲看见他。”

    领会了meimei的意思，八俣天转过身走下舷梯。伊邪那羽的脚步发虚，知道他气血亏空的羽姬叹了口气上前搀扶，也跟在八俣天身后一步步走下来安全落地。负责接待王嗣的飞艇已经停靠平稳，在人们的目送之中接上几位殿下，而后发动起来，向王宫飞去。它在空中渐渐缩成一个黑点，地上久候的人们窃窃私语着君主为何还未现身；突然，人群前方传来了如同颂歌般的敬语，后面反应过来的官员纷纷跟随大声吟诵起来，将身子压得更弯、把脑袋埋得更低——

    “当审判者升上宝座，无一罪行可逃谴罚。宽恕我的过犯，赦免我的罪孽……我的叹息悲悯如罪人，我的心脏破碎如尘土，火焰焚烧，痛苦万分——”

    一双黑得发亮的长靴踩上地面，于靡靡的齐颂声中迈步走来。人群为八岐大蛇自动腾出一条小道，眼睛只敢望着自己跪伏膝盖之前的地面，连余光也不敢分给残忍疯狂的君主一星半点。

    “赐予我光辉，勿使我困于长夜黑暗……”

    八岐大蛇怀里抱着他还未苏醒的俘虏，走过众人掺杂着敬意和恐惧的谒词。

    “一切皆因你的怜悯与慈爱——”

    夹道两旁，一名官员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他浑体猛地一颤，全身觳觫着把头埋进臂膀，却听见什么东西“啪”地摔到地上。好在蛇王并未发觉这小小的异常，他奓着胆子微微抬头，只见眼前的地面上躺着一枚发光的金色勾玉。

    这官员是个识货的主，两三秒就猜到这东西绝非俗物。他后来找了个机会将勾玉呈送给王宫，偶然提及陛下那次出征归来，几名喝醉酒的大臣便兴奋地接了话，说自己那天窥见了陛下怀中人的一点点姿容。说是姿容，其实也只有一只手和半截脚腕，倒却也让他们魂牵梦萦了好久。

    那手五指修长，腕上挂着一只造型华丽的金蛇环镯；裸露出来的半截脚腕又细又白，被一道梏锁扣住的样子极易引起施虐欲望。不愧是打仗也要抢回来的东西，换作是他们，恐怕也会为这样的尤物豪掷千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