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须佐之男有点怔愣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伊邪那羽摘掉了碍事的假发套，露出他原本的短发。他还是记忆中那个模样，一对瞳仁红得发亮，面部五官极像他的父亲。假以时日，他一定会长成第二个八岐大蛇；可左眼底下一点泪痣却将二人的形貌分离开来，像是在宣告自己的独特——他并非某个人的复制品。

    少年虽然才十四岁，高挑的身材已经初具其形。借助高大掩体，他轻松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须佐之男这才发现：伊邪那羽的身躯，已经足以将太阳的悬光蔽于其后。

    活动完筋骨，他又蹲下来盯着阔别六载的母亲，神情极为认真。

    “母亲，您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好看。”伊邪那羽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脸上随之露出或许可以称为“满足”的笑容。

    “你们……”须佐之男艰涩开口，沙哑的嗓音让人听了心疼。

    他刚吐出两个字，羽就打断并接道：“我和哥哥jiejie们都很好。”

    听到伊邪那羽的回答，须佐之男心中竟生出几分宽慰。这么多年，他当然会为当初的不道而别感到歉疚，他在打一个绝望的赌——赌八岐还没有那样冷血无情，不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而迁怒于孩子们。

    所幸，当羽完好无缺地出现在他面前时，须佐之男心想：他可能赌赢了。

    少年的面部轮廓仍隐约有几分从前的影子，这令须佐之男又念起他还是稚子的模样。三个孩子里，属他鬼点子最多，知道自己学不来八俣天一看到母亲就能嚎啕大哭的本领，就及时转变了策略。在发现自己和哥哥都酷肖其父后，他便计上心头，假作天真之态，一遍遍问须佐之男会不会因为和父亲长得像而讨厌他——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那，mama你亲我一下。”小孩一脸无辜，双眼水灵灵，宛如林中幼鹿。

    羽姬正给自己的辫子扎小蝴蝶结。听到伊邪那羽故意发嗲的声音，她有点恶心。

    伊邪那羽才不管那些。他只要能把母亲的心抓住就行了——他扬起小脸蛋，满眼期待地看着面前对孩子撒娇有点手足无措的须佐之男。最终，母亲温暖的嘴唇轻轻印在他颊侧，仿佛一片温柔的羽毛划过脸庞，让他一时有点得意。

    此时此刻，伊邪那羽好像还是当初那个兴冲冲向母亲索吻的小孩。

    须佐之男想去摸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可手刚抬到一半，伊邪那羽便将之截于掌心，转而带着抚上少年一侧面颊。

    半晌，须佐之男听见伊邪那羽喃喃道：“母亲，我好想你。”

    他们就保持着这种诡异的姿势荫蔽在掩体之下。耳边，喧嚣的机械嗡鸣已经渐远，耳麦里又响起晴明的声音：“阁下，您现在能听到我说话吗？”

    “可以听见。”须佐之男立刻答道。他下意识把手收回来，将注意力全放在耳中传来的声音里。

    “呼……太好了。”晴明如释重负般叹道，“清扫已经结束，您现在可以从掩体中出来了。”

    应诺一声后，须佐之男扶着身旁已经报废的办公桌费力站起。他伸手摸向后脑，想看看那里是否还在流血，可眩晕感却从脚底爬上来，将眼前染出一片晦明变幻的阴翳虚影。他晃了晃，险些倒下的身躯被伊邪那羽稳稳扶住。

    再一转头，须佐之男有点惊讶地发现伊邪那羽又换上了豆蔻少女的装束。知道这是儿子假扮的之后，他心里多少感觉有点怪怪的，可血液流失让他无法再想更多，只能完全凭赖着少年这个倚靠，奋力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

    不想在儿子面前流露出一分脆弱，须佐之男扶住身旁的报废桌椅，试图凭靠自己的力量能站起来。伊邪那羽也察觉到不对，连忙探头去瞧，只见须佐之男后脑的金发已经被一层层血污糊作一团，触目惊心。

    看着须佐之男明显无法自立的虚弱模样，伊邪那羽仅思考了片刻便已作出决定——他打算把人背出去。动作麻利地把须佐之男架上自己的脊背，甫一站起，一枚不知从哪射出的子弹破空而过，在伊邪那羽始料未及之时，稳、准、快、狠地击中他左侧小腿。

    突如其来的痛感瞬间席卷神经，伊邪那羽搀着须佐之男的身体猛地仄歪一下，血腥味涌上鼻腔，他咬着牙将疼痛的呻吟咽回肚子里。

    “该死的……”他在心中暗暗骂道，肯定是他那个混账父亲搞的鬼。

    虽然将近昏迷，须佐之男依旧感受到了那一下不大正常的颠簸，保护幼崽的天性让他昏沉的神经立刻紧紧绷起。后脑的疼痛此时成了他的清醒剂，少年身上不同寻常的血腥令他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可能受了重伤。

    “我没事……”见他醒过来，伊邪那羽依旧逞强道，“子弹擦伤罢了，不算大事——”

    “把我放下来！”

    对待孩子们，须佐之男向来温和，此刻却将声音敛得凌厉。可执拗的孩子不听劝诫，反而两臂把须佐之男的腿缠得更紧，好像他一旦懈力，对方就会马上离他而去。

    发觉伊邪那羽还是坚持着一步步往前走，须佐之男下意识回头去看他一路跌过来的足迹——血被踩进泥土里，将那些飞尘染得暗红。一枚枚带血的脚印串成倔强的小路，通向年幼弃子编织了无数次的重逢绮梦。

    思来想去，须佐之男狠下心，对着伊邪那羽的后颈狠狠劈了下去。毫无防备的少年要害受击，连思考都来不及便昏了过去。失去重心的身体向前扑倒，须佐之男借机从他背上挣脱下来，双脚踩到地面的那一刻又把儿子揽进怀里。

    掩体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晴明担忧的脸出现在废墟入口。看到两个相互依偎的影子，他连忙招呼着救援队冲了上去。

    “你们先看他的腿……”须佐之男还算清醒，“他被我劈晕过去了，不出一会儿就可以醒过来，他的左侧小腿被子弹击中，麻烦你们务必照顾好他——”

    “将军，您的脑袋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位女护士看见他后脑的伤口，失声惊叫起来。须佐之男这才再反应过来自己的脑袋也受了伤。又一群人迅速围了过来，其中一位蒙着厚纱、看起来地位不小的女医者看了看他后脑的伤口，眼神一凛，直接上手扒开了须佐之男的衣领。

    一道伤口，几乎快要逼近颈动脉，血淋淋地横陈在他的颈项上。

    “听我说，您现在需要立即进行伤口缝合手术，否则会危及您的生命。”那名女医对须佐之男道，“我们会保证那个女孩子的安全，请您放心。”

    女孩子……可小羽是男生阿……须佐之男的意识已经开始迷乱，失血过多的疲惫终于有机会趁虚而入，他眼前竟飞速走过不同的场景。童年时沧源星美丽的夜空，少年时身披坚甲、垂首接受胞姐的册封，青年时囚居狭间时宫闱的重重幕影……他三十四年的人生就如此转瞬即逝，最终只留下一个孩子孤独的背影。

    “失血过多，准备输血！”耳畔传来嘈杂的声音，针头刺入他胳膊上的血管。他有点想告诉人们不必为一个看过走马灯的人再努力了，可原本已经感觉轻盈飘起的身体仿佛又被那些奔腾的血液找回了重心。魂魄被不知来自何人的鲜血召回，将他与世界的羁绊再度联系到一起。

    察觉到自己好像有了点气力，须佐之男想起身去看伊邪那羽的情况，可麻木的身体连眼皮都睁不开。感觉到自己被抬进救护车，即将骨rou分离的未知惶恐对母亲来说犹如白日噩梦。可已经来不及了，救护车的大门被“嘭”地关上，嘈杂的外界从此与车厢隔绝，也隔断了须佐之男稀薄的清醒意识。

    一股檀木浓香破开了空气中晕染的血腥和硝火气息。

    “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这是须佐之男醒后的第一句话。

    两眼泪汪汪的八俣斩见到母亲终于从昏迷中苏醒，瞬间就“哇”地哭了出来，任神乐怎么哄都哄不住。他想去拉拉母亲的手，可看到手背上遍布的针眼和胶带，还是没敢鲁莽地冲过去，只扒在病床护栏上眼巴巴地看着。

    “您被送来医院后，便有一位少年把她接走了。”晴明一边削着手里的红苹果，一边道：“她醒得很快，只是取子弹费了点时间。子弹取出来后，她死活不肯去医院，正巧有个自称是她哥哥的人过来，打了辆车把她接回家养伤去了。”

    他将手里削成好的苹果递过去，须佐之男却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想吃东西。

    “我昏迷了几天？”他又问道。

    “两天。不多也不少，”晴明把苹果塞进自己嘴里，“知道您受伤，百姓们都很是担心。您看那边，”他随手指过去，病房走廊里摆满了花果篮子，“这些都是他们送过来的。”

    “不收还不行！”晴明囫囵着把苹果吞下去，“本来我们也不想收，可大家太热情了，总是趁我们不注意，放下篮子就跑。”

    “劳烦各位费心。”须佐之男道，“等我出院……就为各位张罗一桌饭菜，聊表谢意。”

    “应该的，不足挂齿。您快看看斩君吧，”晴明将话题引到床边的乖顺小崽身上，感叹道：“知道您受伤，他大概是最难过、最担心的人了。”

    须佐之男这才注意到被自己忽略掉的小孩。往日里活力四射的小太阳，此时却耷拉着脑袋发蔫，两边红红的眼圈暗示着这孩子可能哭了不止一次。很明显，他极想冲上去抱住母亲，可害怕自己会伤到对方，便硬是将这份冲动压制了下来。

    “来，抱抱。”看着八俣斩小心翼翼的样子，须佐之男的心都软了。等孩子走近，他便张开双臂，把热乎乎的小孩紧紧抱进怀里。

    “抱歉，让你害怕了。”

    他果然还是不能做一个称职的母亲吗——轻声安抚着小儿子，须佐之男心中泛起一阵无力。他好像从来没给过任何一个孩子长足的安全感，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