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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世纪审判那日,已经被审判台压制的蛇神不知为何居然挣脱枷锁,等待死刑的囚犯摇身一变,竟成了八百万神明的处刑者。原本用来处死蛇神的天羽羽斩反戈一击,在八岐大蛇的cao纵下硬生生把高天原劈成两半,巍峨壮丽的神明乡自此湮灭,无数神祇惨烈陨落,随着太阳女神升入天空的叹息化作寰宇尘埃。 这场旷野之战最终以蛇神获得胜利告终。满目疮痍的尘世被虚无侵蚀,滔天洪水淹没人间,即便是当空烈日也无法再救渡众生。旧世界文明于灾难中灰飞烟灭,新世界在遗骸和废墟上重建,新任神王将人类遗民的垂死求生当作下酒菜,冷眼旁观的同时也不忘哂笑几句旧王的愚蠢。 欲望不再被压抑,人性不再受法则约束。熊熊火焰斩不断汹涌浪涛,自万恶化身而来的罪孽于崭新的土壤上涌动,如暗河般泽润了无数城池、村庄、人心、魂魄。一切都如同蛇神所愿,可每当他望着空荡荡的神王殿,心中却涌起若有所失的残缺。 他回忆起旧王天照统治时期的大殿。那里总是神众繁多,王端坐于万人之上,俯瞰底下一片归附的神明。可如今,那些神明陨落的陨落,死去的死去。偶有几个侥幸存活的,也再无余力撼动蛇神的统治。 ——这可是他创造出来的美丽新世界。如果没有神系来见证这一切,未免太过可惜。 自此,他想起了那个已经被世界遗忘的、金发的战神。 再次找到须佐之男时,对方的模样令八岐大蛇有些意外。 和对上自己时满眼警惕、电光冲天的样子不同,过去叱咤风云的神将居然为了幸存者自降身段,陪着一群脆弱的蝼蚁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天照化日之后,自知无力改变人类命运的须佐之男用尽最后神力,在世界偏僻的角落设下一处掩护结界,其隐蔽甚至连蛇神都未能察觉。若不是野椎神,恐怕直到新世界迎来终焉,蛇神也未必能发现这块小小的世外桃源。 前几日,外出尽兴归来的野椎神偶然提到,说自己在某次进食的时候嗅到了旧世纪的人间烟火气。持国天当她吃得太多,连已经灭亡的东西都能混淆,可闲倚王座的蛇神却起了兴致。他想起自己去提狱须佐之男时,墙壁上光秃秃的、已经被挣脱的镣铐——很显然,这些拙劣的禁制无法困住他可敬的宿敌。 根据野椎神提供的线索,他找到了被金色屏障掩盖起来的世外桃源。他隐匿了气息进入结界,远远便感知到了久违的雷电之力,只是那丝气息将过去的敌意尽数收敛,化作乡民们饭锅下的灶火,香甜又温馨,和他冷冰冰没有一点人气的神王殿大相径庭。蛇神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还未被他改造的桃源乡,当远处一个人影映入眼帘时,细小蛇瞳微微凝滞。 他想象过无数种须佐之男流亡的模样,可无一例外都与眼前这个人并不相符。在蛇神面前,须佐之男永远是冷漠而威严的,可如今他面目柔和的情态,却实在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昔日的战神褪去繁复铠甲,寻常百姓般披了件颜色纯净的羽织,夺目的金发随意垂于肩侧。几个人类孩子围坐在他身边,看他用长树枝在河滨沙土上写写画画,咿呀学语。和风吹过他们头顶的樱树,粉色的海洋迎波起浪,令花瓣飘洒到树下的浮世佳作中去。 等蛇神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须佐之男身后,伸手摘起一片落在发顶的花瓣。正专心讲课的老师还以为是哪个调皮的孩子,笑着回头说别闹,余光扫见来人的面容时,他神色一僵,柔顺的头发以rou眼可见的速度炸了起来。那流转的金色电光令八岐大蛇无比熟悉,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剑拔弩张的决斗中。 孩子们看着眼前两位大人,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不明所以。将力量全部用于维持结界的须佐之男已经不再有往日那般充沛的神力,站起来挡在孩子们面前时的动作却一如既往的坚定。 就好比当初八岐大蛇挥刀向昔日神王,却被神将义无反顾地挡在身后,五把天羽羽斩尽数没入他伤痕累累的躯体。 “不必如此紧张,要是我想毁掉这里,你拦不住我。”蛇神将那片花瓣捻于指尖,轻轻嗅了嗅那缕淡淡幽香。 明显察觉到来者不善,那些小孩子纷纷躲到老师身后,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还揪紧了须佐之男的衣摆,被武神拍拍肩膀推到身后。 “你可真有本事,从神狱里逃之夭夭,悄悄地养着这么一群废物。”神王不紧不慢道,“我的故人——你也算是这个新世界的见证者了。” “八岐大蛇,你已经如愿颠覆了外面的世界,”自知无力对抗面前实力强劲的蛇神,但须佐之男却没输了气势,他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此番为取我项上人头,我死而无悔。但你要是想对这里的人类出手……” “您想多了,旧世界的神将大人。”蛇神打断了须佐之男的话,“我可不喜欢血腥的打打杀杀。身为众神之首,应当像你jiejie那样,爱民如子——” “如果你口中的不喜血腥是纵容恶神祸乱了整整一个尘世,八岐大蛇,我与你无话可谈。” “须佐之男,无论你如何谴责,事实已经如此。成王败寇,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他轻描淡写地强词夺理,口气不容置喙,“想不到你还有替别人养孩子的爱好,小姑娘挺可爱,告诉她不用害怕,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你到底来干什么?”须佐之男实在猜不透对方的来意,按照常理八岐大蛇现在应该已经撕裂了结界,让这块最后的净土也被污染成他喜好的模样,可蛇神似乎志不在此,他别有目的。 “你,和我回高天原,我可以留下这群人类在这儿继续过家家。”蛇神盯着对方漂亮的眼睛,悠悠道,“神将大人若是痛快点,我自然兵不血刃。” 发觉对方并非一时玩笑,须佐之男将所剩无几的神力渐渐收起。他回头看了看惴惴不安的孩子们,无力感灭顶扑来。 “给我三天时间,”须佐之男低声道,“让我教会他们如何抵御野兽与灾害。” “你的结界,难道不可以保佑他们世代平安?”蛇神有点意外。 二人相对而立,气氛黏稠,好像他们还是当初的处刑者与罪神。 “随着神代结束,神明会消弭于历史。终有一日,他们自己要为未来承载大善大恶。”他重复着相似的话语,透过八岐大蛇望向远方的眼神如同殉道者般决绝。 八岐大蛇很讨厌这样的目光。 “只给你一天。明日这个时候,我会亲自前来。”蛇神淡淡道,“不要想着在我面前耍花样,那样的后果,人类承担不起,你也是。” 须佐之男用一天的时间教会了人类幸存者如何张弓射箭、磨刀造船。翌日,当太阳重新照上樱树时,蛇神的身影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须佐之男和他悉心照顾的孩子们一一告别,解下身上最后一枚风暴勾玉,挂在垂头啼哭的小姑娘胸前。女孩的泪珠掉进她脚下的泥土里,须佐之男为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将神明最后的拥抱给予了这个一直听话乖巧的孩子。 那日他挣脱樊笼,在这个地方意外遇见了幸存的人类族群。不忍看自己的孩子们受苦,他用神力开辟出一块净土,庇佑他们生活了许多年。人类终究要自己面对风风雨雨,他已经将文明的火种赠予他们,今后的路只能全凭人类自己走下去。人类再次从刀耕火种出发,婴孩被迫脱离了“母亲”的怀抱,跌跌撞撞着摸索如何求生、如何延续,以及——如何重新成为世界的主宰。 一颗流星划过夜幕,皎洁月色将大殿染上柔和冷光。 须佐之男顶着湿漉漉的脑袋站在殿前。他凝望着高处已经修缮完毕的王座,脑海中又浮现出自己俯首领命时的场景。那些意气风发随着天照陨落而逝去,昔日高朋满座,如今门可罗雀,这对比不免引人唏嘘。 他是在太阳落山后被带回到神王殿的。一路上二人沉默无言,须佐偶尔因为神力不足脚步慢了一拍,蛇神发觉俘虏没跟上便驻足停留,然后去拉他的手补充神力。他对来自敌人的接触感到不适,可对方勾缠着他的手指有力而不容反抗,曾经的敌人如此亲昵,看起来实属怪哉。但蛇神好像对这件事接受得很快,宽大的袖袍将二人相牵的手笼罩在华贵布匹下,他带着他徒步行走于旷野,直至夜幕降临。银河于天际乍现微光,他们踏着灿烂星海逆流而上,于万物注视下回到神明的故乡。 蛇神让须佐做的第一件事,是沐浴更衣。 他往日的宫舍还被保存着,天羽羽斩当初那灭世一击毁掉了半个高天原,却没碰到他的行宫一星半点。他走进那处并不奢华的宫殿,宽衣解带,将身体浸入冷冽的泉水,和他从前奋力杀敌后回来洗去满身腥咸血气一样。 他没有烘干头发,任凭冰冷的水顺着脖颈滑下来,湿漉漉的发丝让他看起来像朵枯萎的花。 八岐大蛇可能只是觉得没有对手的世界太过无聊,才不远万里找到自己极力隐蔽的地方。须佐不知道自己即将经历什么,但根据他和蛇神多年为敌的经验来看,八岐大蛇应该是想用他作为新世界迟到的祭品,而自己最有可能的结局是变成燔祭的羔羊。或许,他死后会和jiejie变成太阳那样,回归于诞生的雷鸣风暴中去。这是败者的命运,可说起来总归是不甘心。 “以前这个时候,这里,在干什么?” 蛇神的声音忽然从他背后响起。须佐之男回过头,只见对方换了身和平日不同的衣冠,袖袍上绣着红如烈焰的纹饰,脖子上的枷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坠着金镜的金蛇项链。他将胸腹毫无掩饰地坦诚相露,一步步向须佐走过来,像是老朋友共话往事那样稀松平常地交谈。 须佐之男沉默了一会儿,发觉对方居然在认真和自己聊天,晦涩开口道:“神王宴饮,群神毕至,曲水流觞。” “当时的我,过火了。”蛇神说着令须佐觉得不可思议且讽刺的话,“如今的高天原太冷清,如果能有其他神明来见证新世界的绮丽,才算是为终焉续上最完美的尾声。” 蛇魔不知何时悄悄缠上了神将纤细的脚腕,它嘶嘶吐着信子,仿佛在传达什么信号。须佐之男不明所以,但八岐大蛇不需要他明白得太多。蛇神将自己念念不忘的宿敌扯到身前,于须佐之男怔愣的目光中抽掉了对方系于腰侧的绳结。 与此同时,那条缠上须佐之男脚踝的蛇魔也舔舐起它所眷恋的肌体。神将就算再天真、再不谙世事,也知道了眼前的新任神王存了怎样旖旎的心思—— “我思来想去,还是你最适合成为新神系的母神。”八岐大蛇道,“须佐之男,旧世界的神将、我敬爱的宿敌。先前未能由你给我加冕实在遗憾,但眼下新世界神系的繁衍——” 笑意未及眼底,其中的恶劣却可见一斑。 “你可不要缺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