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零丁洋里叹零丁

    “姓名？”

    “姜克远。”

    “年龄？”

    “四十三。”

    “老手？”

    “没没没，第一次去。”

    姜克远的手腕被锁在审讯椅上，只好抬起一边肩膀，狼狈地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冲着对面的警官挤出一个局促的笑容：“警官，我女儿还未成年，不关她的事，她还要上学，能不能麻烦你们先送她回家？”

    身着警服的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交代你的问题！”

    另一个人讥诮地笑：“现在想做个好爸爸了？你知不知道，赌博是刑事犯罪，记入你女儿的档案，她一辈子就毁了！来，说说看，为什么要去赌？”

    姜克远脸上露出难堪的神情。踌躇片刻，在警察天然的压迫感下，他无可奈何，只得招供。

    “给女儿交学费。”

    “高中学费也就几千块吧？我看你没到为了几千块铤而走险的地步。”

    姜克远顿了顿，苦笑着说：“我女儿小时候在乡下读书，基础没打好，中考的时候成绩不好。那时候我条件比较好，想给她最好的，就……找了关系，花赞助费读六中。”

    “赞助费？”

    “是……当时说好了，一年二十万。”

    姜克远又抹了把汗。

    花钱念书，在所谓的“贵族学校”屡见不鲜，无非是各家家长各显神通罢了。姜克远靠着偏财运发迹，没有根基也没多少政界人脉，为了送姜绯读最好的学校，找了个校董塞钱。负责审讯的警官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姜克远又急急忙忙解释：“现在我女儿成绩很好的，年级前五十呢。”

    警官低下头，再次审视姜克远的资料。

    “你也是做生意的，怎么会二十万都拿不出来？”

    姜克远又苦笑了一下。

    “警官，你不是做生意的不知道，生意场上老雁被啄了眼是常有的事。我有批钢材从巴西运过来，遇上千年不遇的海啸，百来吨的船说沉就沉了。供货商找我要货款，买家找我要货……公司砍了所有的业务线，现金也被冻结了，全都补不上这个缺。”

    货运公司说是天灾，供货商说货已付讫概不负责，左右为难的只有姜克远这个中间商。买方公司的林总撕破脸，威逼利诱要他赔违约金。他多次拿着多年的合作情谊请求宽限，林总却说，只要他去朋友的场子“玩一下”，就放宽一些时间给他筹款。

    “说不定你女儿的赞助费也能赚回来。”林总轻描淡写地说。

    姜克远起先不肯，可随着开学日期逼近，校董越催越紧，姜克远终是迈出了这一步。

    “你糊涂啊！”警官恨铁不成钢，“上一次赌桌就能赚回二十万？我们已经查实，林宇良跟黑社会勾结，用种种手段诱骗你这样的企业主去赌博！到最后庄家赚得盆满钵满，输的只有你！”

    “我……我也知道。”中年男人的脸上流露出更多的难堪。他低下头，不敢直视警官的眼睛，畏缩地嗫嚅：“但如果不去帮衬他朋友，他就要我立刻赔违约金。我只想玩一小把，只要度过这个坎，先把我女儿的赞助费交上……”

    他又絮叨地说了些什么，姜绯已经听不太清了。她耳朵里轰隆隆作响，泪水止不住地、无声地流了满面。

    她从前只以为姜克远是自己好赌。中年人，又有点小钱，从足彩和麻将开始，追求这种别样的刺激。她厌恶他的堕落，恨他活生生赌散了一个家。上一世，讨债公司追上门来，奶奶跪在地上痛哭，她匆匆回到苔青面对这样的场景，也曾哭喊着质问姜克远到底为什么要去赌博。姜克远只是闪躲，抬起胳膊捂住脸，不敢面对姜绯，凭空矮了数公分，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不能说出口。他愧于承认自己经商的失败，也不肯告诉姜绯，一切的起因都是她。

    她上辈子成绩不好，不肯好好读书，满脑子都是买学位走捷径。她最引以为傲的六中岁月与青春记忆，全都是她最鄙夷的姜克远这样一年二十万的“赞助”买来的。一个单亲父亲，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是爱女儿，只好砸大把的钱，买最贵的衣服、读最好的学校，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一些母亲出走带来的伤痛。

    他没有格局，脑子也不算灵光，做生意全靠一些偏财运，行业里都笑他是暴发户。小时候她不懂事，悄悄问姜克远“暴发户”是什么意思，姜克远只是笑笑，说暴发户就是可以给meimei提供更好的生活的人。

    他信了自己的偏财运，以为小赌一把就可以延续姜绯在六中风光无限的生活。他也的确短暂的、碰巧的成功了，以至于姜绯上一世迟迟没有发现自己生活背后的疮痍。只是有赌就有债，用赌养着债，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

    他瞒得很好。自认为是“顶梁柱”的男人，是不会把这些疮疤撕开给家人看的。

    姜绯哭他的愚蠢，哭他的一念之差。她哭得厉害，旁边陪伴的女警也禁不住动容，出声劝：“没事的呀，小姑娘，你爸爸还没有丢筹码，不算是真的赌博，最多就是行政拘留、批评警告，不会判刑的。”

    不算赌博。姜绯止住了抽泣，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唤起那个属于成年人的冷静灵魂。姜克远赌博这件事，在她的干预下，影响降到最低，但现在姜克远公司资金链断裂、账户被冻结是冷冰冰血淋淋的现实。不算房产和股票基金，他现在估计连一分钱都提不出来了——更何况，那些不动产，只怕也早就跟着被冻结了。

    还好，只是他的资产冻结而已，苔青村的老房子是奶奶名下的，不会受到影响。

    姜克远在审讯室里交代了一夜，姜绯就在外头站了一夜。她来回踱步思考。钱、房子、学校、生意、公司、如何瞒着奶奶……她忽然觉得十七岁少女小小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了这么多的思绪，以至于她整个人没了力气一般，只想往地上倒，最好长睡不起，什么都不用再过问。

    审讯直到凌晨时分才结束。姜绯被警察勒令回家等通知，因为姜克远还需要接受十五天的行政拘留处分。

    她走出警察局，深一脚浅一脚踏进深不可测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