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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山 (二)

    

风、雪、山  (二)



    翌日傍晚,那辆敞篷的福特汽车,准时停在别墅门口。

    徐志怀自然不会坐他们的车,便派下人去知会一声,让他们届时在前头领路。

    他对着镜子,用纯金领针固定住卡其色菱格纹的领带,又从保险柜取出手枪,检查过子弹,小心塞入浅灰羊毛西服的内兜。穿戴齐整,下了楼,坐上车。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法租界的围墙,朝虹口区开。

    公共租界属英美管辖,开战后,租界北部的虹口区被日方占据。很快,他们开到日军驻守的关隘,引路的福特车内下来两个人,一个掏证明,另一个冲守卫的日本兵鞠躬,后背和腿折成标准的直角。

    几人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终于,领头的日本兵大手一挥,准许他们通行。

    司机握紧方向盘,两腿微微发着抖,踩下油门。汽车缓缓驶入日军防区。徐志怀背脊笔挺地坐在后座,余光瞥向窗外的士兵,而一个个日本兵也紧盯着窗内的人,刺刀锃亮的虚影逐个划过车窗玻璃。

    然而好景不长,临到防区的铁丝网,一行人再度被守卫的日本兵们拦下。

    下来的又是那两人,又是递通行证明和鞠躬。但这次,好像是因为手续不够齐全,他们被迫停在铁丝网外,久久不得进入。忽得,一名看似是队长的日本兵发出一声响亮的吼叫,接着叽叽哇哇冲身边的亲兵说了几句。那人听令,扛着装有刺刀的长枪,朝徐志怀所乘的汽车走来。

    “先生?”司机慌张地抬起头,望向后视镜。

    两人的目光在冰冷的镜面相交。

    徐志怀蹙眉,低声道:“冷静,先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说话间,日本兵走到驾驶座旁,猛烈地敲打起玻璃,示意司机摇下车窗。司机一动不动,目光上移,再度落到后视镜。他见镜中的徐志怀微微点了下头,牙一咬、心一横,强忍恐惧,将车窗摇下一半。

    其中一名引路人见状,几步跑来,谄笑着挡在日本兵前。

    那日本兵眉毛倒竖,不由分说,扬起手就是四个巴掌,“啪!啪!啪!啪!”。而这边的人,边被打,边笑,边鞠躬,边道歉。这般陪着笑脸,受了好几下耳光,那日本兵的脸色才好转,停下手,重新与他交涉。

    两方隔了一段距离,徐志怀也不懂日语,难以猜出日本兵具体说了什么,但唯独对方一句带笑的发音,徐志怀听得异常清楚。

    他说:“シナ豚。”

    ——支那猪。

    过了许久,这群拦路的日本士兵才展露笑颜,放他们进入。

    汽车开到一栋灯火辉煌的公馆前,停下。

    徐志怀让司机等在外头,自己孤身一人走入公馆。

    他穿过前厅,还未进到四方的正厅,便听大门后传来一连串咚咚的小鼓声。推门,进到正厅,见里头早已坐满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正听戏,不听的围坐在左侧漆黑边座嵌青蓝色点翠的屏风后打麻将,洗牌声推过去,倒回来,稀里哗啦,恰如急促的骤雨。

    徐志怀走近,辨出台上的昆曲武生唱的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宝剑记》中夜奔那一折。

    邵示军邵先生做东,见他来,满面是笑地起身去迎。他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容长的面孔,身材瘦削。徐志怀客气地与他寒暄着,落了座,就在他的右手边,正对戏台,台上的铜锣、铜铙、铜钹被电灯齐刷刷照着,金光闪烁,反射出的光径直镀到人脸上。

    “徐老板果真是难请的贵客,到的这么迟,叫我好等。”邵先生是余姚人,讲起话,口音十二万分亲切。

    “路上耽搁了,怪我家的司机太糊涂,忘了申请通行证。”徐志怀微笑,从怀中取出一包纸烟。他弹出两支,先递给对方一支,再含住一支。“让邵爷久等了,徐某这就自罚三杯。”边说,边抬手,作势要招呼侍从送香槟酒杯。

    “徐老板说笑了,我哪敢在您跟前称爷,论年纪、论地位,我称您一声哥还差不多。”男人上前,胳膊强压下徐志怀举起的手。“也怪我糊涂,忘了叫手下人把通行证提前送去。来人,快,去批一份证明来。”

    “两份,还有一份给我家的司机。”徐志怀顺势道。“他等在外头的别克车里,批好了,直接给他。”

    邵先生笑呵呵应下。

    他翘起腿,指缝夹着细烟,同徐志怀感叹:“讲真,现在不比从前,打起仗来真是寸步难行。好在大部队已经撤离,上海马上就要安定下来了。”

    徐志怀垂眸,取出打火机,点烟。

    “乱有乱的好,安定有安定的好。像我这种开工厂的,生产线停一日,便多一日的损失。”他下巴微仰,吐出一口灰白的烟。“而邵先生您光是手中囤积的奎宁丸与阿司匹林,就价值百万了吧。”

    邵先生笑笑,露出一排白净的牙。

    徐志怀也笑一下,漫不经心问:“傅爷呢,怎么不见他老人家?”

    “傅爷身体不大好,傍晚吃过药,睡到现在还没醒,我也不好去叫他。”男人肩膀挨近徐志怀,话音藏在舌根下,嘶嘶作响。“倒是徐老板,近来可好?我要是没记错,你的厂子设在大场镇,机器员工什么的,撤出来没?”

    “承蒙您关心,都撤出来了。”

    “现在通讯业很重要,电报、电话……”邵示军肩一耸,也取出打火机点烟。“这些要是断了,不就成了个睁眼瞎。”

    徐志怀颔首,低沉地道一声“是”,目光望向戏台上的武生。

    他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做出个云手,嘴里正唱道:“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邵先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台上的“林冲”,慢悠悠吸着烟,感慨道:“你看那林冲,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却被步步逼上梁山,可悲可叹——现如今也差不多,人人皆是泥菩萨,只求能过河。”

    “林冲是雪夜上梁山,不是连夜去投靠高俅,”徐志怀说,“要是献上妻女,投靠高俅,这戏就没法演了。”

    邵先生吐出一口烟雾,赞叹:“徐老板说的是,还是您对戏文的研究深。”

    徐志怀弹走烟灰,不言,欣赏着台上武生的一招一式。他见他两手举过头顶,作怒发冲冠状,敞开嗓子连声唱“叹英雄气怎消?叹英雄气怎消?”,眼神一低,落在焚烧的烟头,见猩红的火焰寸寸逼近指尖,不由悲从中来。

    他掐灭烟。

    装模作样地看罢了戏,不等徐志怀起身,邵先生便摁住他的胳膊,笑道:“看看时间,傅爷也该起了,徐老板不妨与我同去。”徐志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上到三楼,喧嚣声自脚底远去,倒似入了天宫。

    一位身着月白熟罗长衫的高个男人立在套房前,为两人开门。

    傅爷在饭厅吃鱼翅羹。

    他是个身材干瘦的老者,面价凹陷,下垂的眼睛戴一副圆框镜,唇上留一撇胡须,穿万寿纹的绸衫与乌亮亮的长裤。邵示军几步过去,同他耳语。傅爷点头,放下调羹,看着徐志怀,抬手朝身旁的座位指了指。

    徐志怀不动,恭敬地道一声:“许久不见,傅爷身体可好?”

    “还成,就是无聊的紧。你知道的,自打两年前,我被杜先生踢出通商银行,就成了个没用的老头,成日呆在家里,同小辈们打牌。若非小周前几日来找我,说发现一门好生意,我恐怕就要搂着牌桌入土了。”傅耀宗不紧不慢地说。“这次让小邵叫你来,也是想问问你对这笔买卖感不感兴趣。”

    “您请讲。”

    “虽说现在四行仓库还有陆军驻守,但大势已去,上海沦陷是板上钉钉的事。与其悲春伤秋,不如早点想明白接下去的路。我听小周讲,日军大将松井先生想重新征收鸦片税,选了个台湾人来负责。你瞧瞧,好玩吧,他哪里晓得,上海终归是我们说了算,扶一个台湾人,管什么用?成不了气候。”他说。“鸦片嘛,跟香烟差不多,香烟要征税,鸦片自然也要。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就等着我们去谈。”

    “傅爷说笑了,我是个开工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厂做实业的,不了解这里面的门道。”徐志怀道。“何况,我们开门做买卖,是文明人,却要和一个军官谈生意?不妥吧。傅爷,松井上将手里有几千万把刺刀,几千万柄轻机枪,我们也有吗?”

    “日本弹丸之地,炮弹杀得进上海,管不住上海。投在谁门下不是投,要你表个态度罢了。”男人抽动唇角,皮笑rou不笑。“志怀啊,我一直很看好你,对你的爱护,也从不比虞和德少。这是个好差事。入了伙,凡事叫小周去忙,不用你多cao心。”

    “谢傅爷抬爱,您跟虞伯都是我十分尊敬的前辈,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上海商界。当年的恩情,徐某始终记在心上。”徐志怀道。“可依我愚见,凡是合作,最好两方实力相当,如此方能互利互惠。或是我方强,对方弱,我方看中对方的能力,只出钱不出力,图个省心。若是我方处于弱势,便处处受人拿捏,低声下气、点头哈腰……诚然商人最不关心国家大事,徐某人亦如此,但什么生意能长长久久地做下去,什么生意终将昙花一现,我自认为能看出……”

    傅爷紧盯着他,不发一言。

    而他迎着对方冷冽的目光,眼帘低垂。

    “支那猪,我是绝不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