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雨莲开
带雨莲开
一个外门弟子在送信。这个丹枫山庄的外门弟子是第一次被委以重任,不敢懈怠。他托着一个长条状的盒子,一路穿林过叶,靴子上还沾着雨后的泥土,闭市的萧瑟,人却已经回了丹枫山庄。 走过狭窄的石道,他穿过拱门,接受其他外门弟子的点头致意,又一路上报通传,直走到怀宗楼。怀宗楼暂时停着兰启有的灵柩。 他看到两个穿着白衣服的孩童坐在一只油光水滑的老虎旁边,他恭顺道:“六公子、七公子。” 大的七岁,小的五岁。 两个人谁也不理他,他们都是兰启有的亲生孩子。父亲失踪几个月后,又突然去世,他二人尽管傍晚哭得昏天黑地,现在却是哭累了,老六兰捷红着眼睛在玩老虎吐出来的骨头,他将鸡骨头盘得光滑无比,比他还小些的老七则抱着哥哥的背睡觉。 侍女们垂着手监管他们,看守怀宗楼的弟子伸出手:“什么事,着急通传?” 该外门弟子与看守低声耳语,看守匪夷所思地放了行:“都在二楼,说话小心些。四小姐心情极差。” 兰捷抬起脸:“我也心情差。” 两个弟子努力朝兰捷苦笑,兰捷却又不搭理了。从二楼下来的天枢与那送信的弟子擦肩而过,兰捷才笑着张开双臂:“天枢哥哥。” 天枢一把将兰捷抱起来:“辈分错了,我叫您六叔才对。” 天枢放下大一点的六叔,又抱起来熟睡的七叔,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个:“我带你们去睡觉。” 天枢轻轻踢了踢老虎屁股,示意老虎跟着他走。老虎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低低地吼着,往后挪了挪。 兰捷以为老虎听得懂似的,蹲下来摸老虎尾巴道:“你小声点,别吵到我爹。” 兰捷被天枢牵着,忽然仰脸一笑:“天枢哥哥长高了,阿弟现在可重可重了,天枢哥哥都抱得动。” 他一张脸因为被泪水浸泡过而有些发皱,一笑发疼,立马皱起脸:“是吧,阿弟?” 兰捷正握得住弟弟的脚,他比划了一下,弟弟酣睡着,没应答他。 天枢正带着孩子们去睡觉,身后有人拍他的背,天枢回过头,义父兰拣正看着他。天枢确实长高了,他看义父需要低头看。 天枢往后退了一步:“方才那弟子要通传什么事?” 兰拣闭目:“殷疏意做了件难以想象的事。” 天枢低下头去听她说话,兰拣顺手帮他捋了捋头发。天枢无知无觉,他只要当作一切如常就过得去,他察言观色,兰家确实没什么人知道他的义父是女人。天枢看四小姐发号施令,也威风凛凛,那么兰拣不也一样吗?天枢只是想,若兰拣被揭穿,他生母在世,那兰拣是算他义父还是义母? 兰拣将少年管不好的碎发捋好,稳重道:“改日教你如何管这些小麻烦。” 兰捷摇头晃脑:“二哥,你们说的小麻烦,是我吗?” “不是。二哥喜欢阿捷。” 兰捷被兰拣揉了揉脑袋:“二哥喜欢我的话,那能不能跟我说说,天都剑峰的掌门是做了件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兰拣蹲下身:“是我们兰家人绝对不会做的事。” 兰携一直觉得杀叶骏霓就和捏死小虫一样简单。但是这只小虫是只金小虫,赌徒入场,总得带筹码,渔人垂钓,也得挂诱饵。 兰窈开会前倚着门框拨弄她的耳坠,她手指上还有不知道谁的鲜血:“老三万事不关心高高挂起,既不追查石不名的下落,他有他的理由喽,他觉得山庄没有恢复好,现在人家恢复好了,明里暗里和不知道多少门派谈,要江湖一席之地。老三也不和天都剑峰彻底翻脸,也许,他又有新想法,哪怕眼看着公孙在中原的名声越来越好,他也无所谓。老三是圣人嘛,亲爹被杀了也不在乎,剑侍被害了也不寻仇。他脑子太复杂了,杀人就是一刀两断的事,他畏手畏脚,哪有大伯二伯的样子。孬种,他那个白眼狼妈也不像他啊。难道乖孩子被mama吓破胆了吗?” 兰携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兰提已经从兰窈身后出现,他上了楼,径直进了厅室,看也没看兰窈一眼。 兰窈摊开手:“咱们家有俩聋子?”怕他听不懂似的,兰窈朝宣天妩的方向努嘴。 兰携撞开jiejie肩膀,犹觉不够,又重重推了她一把,直把瘦如薄纸的兰窈推了个踉跄。 现在对面的兰窈两边都不搭理她,她环顾四周:“小招呢?”找不到人撒气,她又看天枢兰拣的方向,数落天枢娇气,又找不到人。他在楼下哄孩子。 兰携总还替自己的自作主张辩解,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想看看公孙和他的实力差距,和兰提的实力差距。也想钓一个天都掌门,寡不敌众,真来了就是送死。所以他一直等一直等啊,很耐心地等到公孙,可是那阵弦音实在太烦,听风楼的探子也下场管两派纷争的闲事? 兰提幽幽插了一句:“你真觉得你是殷疏意敌手?”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难以评价你的愚蠢。你继续说。” 公孙的战术会耗死她自己,兰携就想看着她死,于是他等来了池悟风。好久不见的贱人,就是他在火烧燕西门之夜传播的消息,引得各路仇家上门,他们流出来的血家仆洗刷了一个月都没有洗刷干净。 “是没刷干净。”纹尺抬了一下眼皮,“人手不够。” 再等,等到天都掌门上来带走公孙灵驹。一只小虫子的诱饵,就变成公孙这样的诱饵,一定能钓的上大鱼,赔率惊人啊……因为公孙是痴人,她愿意送死,那总有人不想看着她送死。 没等到掌门,等到了应妙月挺身而出。一切就变得顺利成章了,应妙月伤了公孙,公孙居然很快逃走,她不要叶骏霓了吗?山庄哄乱,大伯突然身亡,没人再顾得上天都剑峰了。 “是啊,她不要叶骏霓了吗?她伤得不重,就那么跑啦?”兰窈调整了一下坐姿。 “小曦,你怎么打算处理她啊?”她身体姿态前倾,几乎凑到兰提脸前了。 兰提别开脸,他皱眉正要说话,外门弟子匆匆闯入,他的递程十万火急。 一屋子瘦而无表情的人坐在一起,看着堂中那把寒光凛凛的宝剑,一时相顾无言。殷疏意实在令人震撼。 “怎么让人震撼啦?”兰捷好奇地问他的二哥。 “他送来他的剑,天都剑峰的掌门之剑。他用整个门派的名誉作为押金。” 殷疏寒绝对不会做的事,殷疏意会做。常人不敢想象的事,殷疏意会做。天都剑峰出了万金来赎叶骏霓,三年内还清。押金就是他的剑。江湖剑客,剑就是生命,更何况,殷疏意古稀之年,此剑傍身几乎有五十年了。 一条命换一万金,一万金真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能令潦倒不堪的天都剑峰去了半条命吧,可能十年都缓不过来。叶骏霓值得这样?原来天都不仅只是公孙坚持,她出身豪族,她愿意出钱,殷疏意愿意出名誉。 丹枫山庄很少用这样的办法赎人,真有丹枫弟子被俘虏了,不外乎烧杀抢掠,里应外合,付出几条人命的代价也要争回第一门派的派头。 殷疏意信中说得很啰嗦:“死一个弟子,老夫内心的不安就加了一层。新派的冒进使天都失去了太多年轻的孩子,往日的冤孽也让天都成为了罪恶之处。我无法慰藉孩子们的在天之灵,也无颜去见他们的生身父母。天都不能再死去弟子了。百年天都,江湖道义,收了他们为徒,要对他们的身家性命负责。” 兰提读完信时,全部人都沉默。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蠢货,三千年也未必有这种奇物。”兰窈轻声感慨。 她想起翁秋暝,她不禁想,公孙灵驹侠肝义胆,殷疏意有情有义,可他是新派人,他们都是旧派的,侠义和情义都落不到他头上。谁也想不起来他,谁也不愿意为他犯傻。他已经被天都剑峰忘了。她皱眉,那翁秋暝不就只有她一个了吗?她此时能想起他,真是给他脸了。 一手交人一手交赎金的决定下了,她提不起劲,这事连个高潮都没有。 众人散去,宣天妩在门前等他。 兰携独自拉住兰提:“三哥,你不觉得不对劲吗?” 兰提偏头:“什么?” “池悟风说得很清楚,掌门传话,死八百个叶骏霓,也不会再有一个公孙。殷疏意傍晚还冷血无情,深夜就来这一招?” “嗯?” “天都的掌门……殷疏寒没死。”兰携舔了舔嘴唇。兰提靠在墙上,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关节:“殷疏意至今都没有出面。” “对呀,他都能拿出来自己的剑了,他早该出现了!他不来是有人不让他来。” 兰携歪了歪嘴,“是我犯蠢。确实不该轻举妄动。”一个殷疏意,他并不害怕,但两个天都掌门……真鱼死网破,未免死伤太惨重。他心虚地看向不远处的宣天妩,生怕自己犯傻被未婚妻知道。 “走了,殷疏意派了马车来接叶骏霓。丹枫还要做人的话,还是尽快把人还给他吧。”兰提摇头。 “我和阿弟要是被俘,四姐只会叫我们把刀磨快点,自尽的时候好上路。”他三人路过楼下的兰捷,小孩正认真地说着。 天枢牵过他的手:“好了,天枢哥哥陪你睡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怕鬼呢,强撑着不敢闭眼睛。有鬼也是你爹哎,你怕什么?来。” 他们走了。 宣天妩一点都不想见天都剑峰的人,她会间就表情不适,三人就此告别。兰提独自拉着脚踝手踝上都穿着锁链的叶骏霓,送她上了马车。空荡无人的马车,要自己走出去一段时间,才能有人来接应她。 叶骏霓沉默无言,她临走前才问:“我师兄不走吗?” “救你的是殷疏意的一把剑,救他要殷疏寒的剑。”他也不想和她多说,他是欠公孙灵驹的人情。初次见面,她送来了一只小猫,猫铃铛里有种子。她的意思很隐晦,但她在她的立场努力了。 另外,他和公孙背后势力的纷争重伤了薛若水。薛若水从前承诺不会在二人之间选边站,但是他还是帮了公孙灵驹。他临时派了个易容探子给他送过信:“此时情形,我无法求你直接放人。但她形单影只,我只是不忍心。若你孤立无援,我也会帮你。” 妙月问若水有没有事,他不是不知道,他是不忍心猜想。他根据琴音判断,他的朋友薛汘万事大吉。只是事后薛汘一直没有消息,他最担心的是薛若水的身份是听风楼密探,听风楼从不明面上参与江湖纷争,他违抗禁令,听风楼主只怕在满世界找他。 公孙灵驹没来接叶骏霓,不是她不敢来,是她来不了了。 叶骏霓抬起手,痛得她叫出了声。 她苦笑:“今夜有雨。我和他第一次相见时,是满月。我跟他说,北境的月亮更大更亮,他不信我来着。” 她低下头:“他不信我才是对的。” 兰提转身,劈开她的镣铐,一鞭子抽开骏马,他并没有看到那如满月圆,如雪山寒的眼泪。 他记挂很多人,妙月之前给他递消息,说和小招出去玩,带着雨霖回师叔的医馆住。他惴惴不安了一整夜,妙月一时不在他眼前,他就焦躁不安,会间兰窈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一个人劈成八瓣也管不了那么多事。妙月住在师叔的医馆,他现在就去找她。 他也在等消息,等薛汘的消息,等他没事人一样来信,洋洋洒洒一大篇废话。兰提前往医馆的路上,闻到雨后植物的香气。这是他今年夏天第一次闻到莲花香气。北方来的客人更是久居高山,很少见到莲塘。薛汘现在和公孙在一块吗? 无穷无尽的碧荷叶海,一叶小舟难寻。丝丝雨滴飘落,薛若水躺在步琴漪的大腿上,眼睛缠着厚厚的纱布,隐约可见血色。燕西门的殷疏寒就震坏了一回他的眼睛,此次他几乎就是风暴中心,他把她带来的风雪吹了出去,旧疾复发,血落琴弦,未敢松懈,一切结束时,他当然还有药可医。可他背弃盟约,楼主震怒。不瞎也不行了吧? 步琴漪难以启齿:“楼主说……瞎了眼睛的探子……再也不能是听风楼的千面玉狐了。” 薛若水喘了口气,还有心情笑:“我闻到荷花的香气了,中原的荷花开了。不是下雨,一定能开得更好。师弟,替我摘一支吧?” 步琴漪探出身,他摘下最近的一支荷花,放在船篷里。渔灯昏暗,荷香幽幽。薛若水敲了敲他自己的锁骨:“楼主说最喜欢我没责任感没担当没出息的样子,最适合当探子。楼主现在不喜欢我了。” “我没什么要求,也不会去他门前撒泼耍赖要钱要饭的。我很喜欢桂县的月水村,青青的山坡上有很多坟茔,都是当地的村民,我记得的就有刘翠花之墓,张阿牛之墓。那我呢,就是薛若水之墓。一场雨之后,就会开很多漂亮的小花的。要是有幸死在你眼前,就把我带到那里去。要是不那么走运,那就是路边的死狗薛若水喽。” “我不要回北方,我不喜欢冷。” 步琴漪泣不成声:“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师兄……我再去求求我伯伯,他说不定不赶你走呢。你就留在楼里,晒晒太阳弹弹琴,跟三花一样嘛。” 薛若水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这傻孩子,逗你玩呢。我都被我自己感动坏了,我哪有那么穷啊,我瞎了又不是破产了,我江南有房有地的,你师兄我合理伤病退休,不跟你玩了。再不济,我投奔云露宫。” 说罢他就坐起身,拿起步琴漪给他采的莲花,他摸着周围,终于把自己摸出来船舱,他喘气还难,但执着地坐到了船头:“没事的,我躲两天,北方的雪女是个死心眼子,她肯定要对我负责。我刚才还有句实话,我真的不喜欢北方,我不想回去。” 没说几句话,血又沿着嘴角渗出来,他转头:“算了,你伯伯未必就要放过我。还是给我物色物色墓地。做两手打算,丧葬费可以找兰提要。” 清凉的夜风刮过,薛若水身侧的第一支荷花翻下了船,不知漂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