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乡
思乡
初夏时节,天色已经亮得很早。妙月睁开眼看到帐篷,想了一会才想明白自己这是在红林梅州的帐子里,昨天虽然写完了信,但没找到信鸽能发出去。唐鸢滨往返一次十天半个月,兰提他这会到不了。 帐中伤患并不多,红林梅州弟子也都早早地出去轮值。妙月刚舀了清水洗了洗脸,就被人拍了一下,她猛一回头,吓了一跳。 谢冰疑弯了弯眼睛:“在下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谢冰疑比了个嘘:“我听到四公子的声音了,他要进来砍我第二条胳膊。你凝神细听。” 妙月果真去听,真听到兰携的声音了,另一方的人一直在说什么不要擅闯营帐,兰携的声音模模糊糊。 妙月耸耸肩膀,她救不了他的,她和兰携又不是一家人,而且据妙月对兰家的观察,这一窝犟种,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劝。 谢冰疑扬起眉毛:“我没有让你帮我说话。能帮我传个东西吗?” 妙月往后退了一步,谢冰疑说话贴她太近了。 谢冰疑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正擎着两支竹签穿的糖山楂:“劳烦你带给阿窕,上次说要带她过来一起吃的。一支给她,一支当作你帮我传东西的谢礼。还有信,也帮我带给她。求你了。” 妙月正犹疑着要不要接手,营帐外兰携的声音突然增大了:“你有话好好说嘛,宝贝。” 对面不会是林萦怀姑娘吧?天,兰携放荡荒唐的名声就是这么来的吧。 兰携的嗓音是一贯的慢条斯理,可是谢冰疑脸色一变:“我伤了可打不过他了。我先走了!” 他说罢就换了个方向逃了。妙月举着两根糖山楂,眨了眨眼睛。 他逃得还挺顺利……? 妙月找了东西将糖包起来,信也收好了。她一掀开帘子,就看到正在给伤患包扎的红林梅州弟子,是个梳髻的小童子,长得光溜溜白面面的,一身绿缎子,可是头上绑着红丝巾,衣服穿得接天莲叶无穷碧又映日荷花别样红的,他自己却是一节嫩白藕。 小童生气了,他对面好死不死正坐着坏心眼的兰携。他不像生气了。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是些又高又瘦的佩剑男子,应该是他的剑侍。方才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见这些人从头到尾都没讲过话。 兰携一见妙月,便呦了一声:“你在这呢。” “对不起啊,把你忘了。没事吧?” 要有事,还能站在这和你说话吗? “昨天回去半路上在马车上就想起来你不在了,可是都快到家了,就懒得回来接你。老五说你身上有钱。派了几个人来这寻你呢,家中弟子说看到你在红林梅州的帐子里,那显然是无事发生,更没必要半夜扰你睡眠。一会和我回去,驷马车驾,又快又宽敞。” 兰携说话速度又慢又理所当然,妙月真想给他邦邦两拳。 妙月气不打一处来,拔腿就要走,但是又想着轻功回去实在累人,还是能屈能伸等他吧。 妙月又开口:“家里有没有来人要找我?你三哥有没有来信?” 不顾两个人打岔,那个小童子已经继续开火:“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家自然权势滔天,可是这里是红林梅州的营帐,进了这里就是病人,没治好的就受红林梅州保护,我不让你见病人,我有什么不对?把我们请了过来,你就得守我的规矩!” 兰携果然要见谢冰疑。 兰携也不生气,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他敲了敲食盒,和兰提身边的越星生不同,兰携的剑侍们很会看眼色,更是没有兰携发话,一句话都不敢吭声,行动无风,静默如林。 剑侍打开了食盒,里面赫然只是一碗鸡腿汤。 兰携抚掌开怀:“早上来了就被这位小医生凶了一顿,怎么也不问问清楚?这是我meimei亲自下厨,给她的情郎谢冰疑。” “你看,她还掐我。我是来登门道歉的。”兰携撸起袖子,给怒气冲冲的小童子看伤。 小童将伤患胳膊上的绷带系好,他难为情地沉默了一会,还是不同意:“反正你不能进去。我师姐师兄都说了,兰家人很会骗人的。你别动,我去叫师姐师兄他们来。”他要扶伤患回去了,他人还没拐杖高呢。 小童子已经要走,兰携却拦住了他:“你刚才凶我。” 小童子煞有其事整了整自己的红巾:“嗯。” “我不是进来杀人的,你错怪了我。”兰携学小童子抱着胳膊,猛然凑近,专心地盯着他的眼睛。 小童子往后退:“那你想怎么样嘛……” 兰携蹲下身,张开了嘴:“请你看看我的牙齿。” 他半张着嘴,下颌线带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一看就是在逗人玩,可是小童真去看他的牙齿:“你牙齿健康洁白,没什么问题。” “你看这是会撒谎骗小孩儿的牙齿吗?” “这是何道理?!”小童感觉自己被耍了,恼怒地要跳起来。 “属于哥哥jiejie的道理。我不过是发了帖子给她,约个时间我带个病人到这来看病,她不愿意就说不愿意,而且她不愿意不代表门派里其他人不愿意,她躲什么?” 兰携站起身,整了整袍摆。 “金漪,你一个人去,把东西送进去,盯着他喝下去。你的剑卸下来,让红林梅州放心。” 兰携的剑侍出列,提起东西就要进去。 小童子立刻道:“我也一起进去。” 兰携提起他的小背篓:“嗯呢,我替你看着这个。” 妙月一直在旁边没说一句话,她不好说。她莫名其妙替谢冰疑遮掩了,她成了他的同伙。 兰携以为她若有所思,又是在想些稀奇古怪的事,便主动低声解释了:“是翁秋暝。其他人没病。” 不等妙月回答,找不到人的金漪和小药童已经走出来了。营帐后的窄道被人划破,开成了窄门,他从那逃走了。 金漪汇报了窄门的事,兰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知道了。” 妙月正担心她要被盘问有没有见过谢冰疑,正纠结着她是保守秘密还是全部说了,兰携已经挥手:“那就算了。就此别过,见到他的话告诉他,阿窕等他回去吃饭。” 他还真不是来找麻烦的。谢冰疑白跑了,他最好是在暗中偷听,否则阿窕给他做东西吃,他就吃不到了。 小童朝兰携要背篓,兰携居然和小朋友拉扯药篓:“你叫什么名字呀?”有人欺负小朋友! “你是梅派还是林派?主武?主医?”兰携不给。 “关你什么事?!”小药童抢药篓。 “梅山强势,你跟着林派,要吃苦的。”兰携假装抢不过,他挑眉:“告诉你不见我的师姐师兄们,你们红林梅州今天冤枉了我一回,就是欠了我一个人情。总之,迟早要还人情的。杏林不还,梅山会还我的。” 兰携从妙月手里夺过竹签,他盯了好一会儿了,妙月苦思谢冰疑的事,一没注意他就抢过去了,他大方地给出去了一根糖山楂:“拿去吃吧。后会有期。” “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兰携又把第二根糖山楂往嘴里塞,妙月惊讶地哎了一声。兰携不解:“小气鬼,一会再给你买就是了。这什么?!糖丝是焦的,好苦。” 不会是谢冰疑自己亲手做的吧。罪过大了。 兰携还不挑食,虽然一点是焦的,但是不影响他吃剩下的。他路过小吃摊还挥手给不安的妙月买了碗馄饨,在摊子里坐下了。 妙月也确实是饿了,她一边看兰携吃糖山楂,一边吹自己勺子里的馄饨。兰携给她看得不好意思:“你特别喜欢吃糖山楂吗?” “没有。你吃。” 兰携从怀里掏出一串手链,打眼一看,妙月就认出来了那好几颗串珠的质地是人的牙齿。她低头赶紧包了一口虾仁馄饨,不然一会吃不下了。 “翁秋暝他的牙齿以前被星生拷问的时候,敲落了不少,后来又换了假的,现在看不大出来。” “他还能活一段时间。四姐想让他活得更久一点,所以拜托我问问红林梅州的人,有没有办法了。” “那要是没有办法呢?”妙月想起那个翁秋暝,就感同身受地疼。 兰携无所谓地收起珠串:“那就死了。四姐想问,有没有办法可以把人做成不会说话也不会腐烂的人偶,我说,那是传说里瓮道人的妻子。她和我一起笑了,就知道她这次也没有动一点心。” 妙月放下勺子:“好残忍。” “哎——一报还一报。那是他输了,如果他赢了,今日被你感叹下场不堪的,是我,是四姐,也有可能是三哥。” 妙月觉得不对,可是她没法反驳。在丹枫山庄弱rou强食的逻辑里,赢者为王,败者为寇,是铁律。但妙月是隐居规避所有纷争的云露宫长大的,她又一次感到了自己和兰携这帮人逻辑的格格不入。 兰携转着珠串:“北边有消息了。殷疏意重回掌门之位,公孙从八十七岁的先辈手中接任持剑长老一位,成为天都剑峰最年轻的持剑。” 妙月抬起头,她不太能理解这则消息会带来什么改变。 “殷疏寒彻底死了?”妙月试探性提问。 “不死也得死。殷疏意是旧派,殷疏寒是新派。新派元气大伤,基本没得玩了。池悟风那夜后行踪不明。而雪女公孙以前众人默认是新派的人,现在她也换阵营了。前任持剑未死,而公孙接任持剑,一来是公孙投诚旧派,愿意承担责任,二来是旧派接纳公孙,愿意给她一席之地。新派倒了,入驻中原的计划也搁浅了。” 妙月想起来了一个名字。 “也就是说,漱泉夫人的同伙离散了。”兰携慢悠悠道,这正是妙月所想。 兰携把珠帘拍到桌子上:“殷疏意和公孙灵驹都会来参加武林大会,用意不明。公孙实力莫测,她才二十岁,按理来说,胜任不了持剑,可是假设,她胜任得了呢?来者不善,交锋之日,我把这东西当面呈给他们,看殷疏意怎么说。” 兰携微眯着眼睛,闪着危险而野心勃勃的光芒。兰提之后必然是兰携接三丹剑传人的位置,那之后是兰招。这两人尽可能地对妙月释放善意,各有各的缺陷和趣处,而在外人来看,一窝毒蛇里无所谓性格,都是滴着涎水的恶蟒。 深入江湖以来,丹枫山庄这个龙潭虎xue先不提,唐鸢刀门派内斗,亲人相残;红林梅州那么小的孩子要分林派梅派;一直号称只信剑心的公孙也不得不在天都剑峰的新派旧派之争里站队。哪里都是纷争,所以会有云露宫的世外净土。 妙月不太适应地叹了口气,她现在特别想回家。不能回家的话,那兰提能在就好了。兰提也不在。 “三哥没来信。有两位客人来找你,霖姑娘,离大夫,是不是?” 妙月猛地站起来:“走!” 兰携站起来,他的剑侍已经买来了一草垛的糖山楂串:“赔给你。别不开心了。” 妙月知道他有钱,又不客气地道:“我还要其他的!各色甜的我都要!” 她可以和雨霖一起吃,还可以给艳云吃,但是艳云不能吃多了,她是小孩。……不对。日子久了,她真以为艳云是小孩了。她这是怎么了? 兰携一个眼色,他的剑侍就去买了,临走前还朝妙月颔首见礼。妙月确信,不是所有的剑侍都跟那谁一样。 兰携掸了掸自己袍摆上的土:“对了,星生也回来了,和霖姑娘一起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