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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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精神与井近到距离可忽略不计时,痛苦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元世幸的意识就像一段既定程序那样运行,整合能量、凝聚核心、释放相对不致命的部分。程序不过问缘由,也不对着近在咫尺的毁灭停步尖叫,仅仅是不断、不断地运行,直至依附的介质崩溃。 这是元世幸最早的记忆,他无法解释自己是如何掌握的,那甚至还早于他的记忆。生命自会找出路径,地球从无机质开始进化出人类,人类在“氧气”这个词出现前已经呼吸了数十万年,将保持自身存在视为买来的计算机里现成写好的东西,似乎就没什么值得惊奇的了。如果说带着作为人类的经历回归这一处境使他有了什么额外体验,那大概是种落叶归根般的亲切感,在纯净的信息中漂流,不必将它们转变成任何感受或经验,也无需理解它们意味着什么——宋明哲一向为此羡慕他。 林天宇是他的第一个向导,当时“向导”这个名称都还没确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完全是出于某种莫名的直觉,俯身抱起那个木偶般的小小人类。如同稳定运转的电脑中了病毒,多余的能量强行拓开他与躯体之间的通路,刺痛双眼的灯光、通风系统永不停止的嗡嗡声、营养剂的味道和口感、针孔的疼痛、勒住他大腿的布料以及没能满足的饥饿蜂拥而至,于是元世幸在出生五年后,重新习得了被强行驱离母体的愤怒。往好处想,能保留这份独特记忆的人类并不多。 假设元世幸将当时把自己从精神场拖进rou体的力量比作手术刀,刺穿、肢解再处理掉,那么最近一次的净化,他觉得应该像是手。不再是暗室中那双骄傲孤独的钢琴家的手,它们又湿又冷、充满恶意地遍布他全身,恣意游走侵犯。向导和普通人没有井,但他们的精神世界最深处同样存在放置井的那个位置。 “我首先感觉到的是恶心,一直到现在,我哪怕喝一口水都还可能会吐。”元世幸陈述,“这是她最害怕的那部分深层感受在我身体上的投射,你是否知道,对她来说每一次净化都是这样的吗?” 黎盈夏仰头跟他对视,灯光洒在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打蜡般的非生命质感。但她的瞳孔收缩,嘴唇也微微颤抖,面部肌rou进行了一场难以辨识的复杂运动,有那么几秒钟似乎也即将呕吐。同是一张脸,元世幸不由思忖,夏舒礼得听到什么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觉得呢?”黎盈夏却忽然反问,她收起了动摇,竖立防御,“你总知道她工作时是什么样的吧?” “她非常称职。”元世幸回答,黎盈夏轻哼一声。 “所以你给她发衣服作为奖励?” “我觉得也许她不想一直穿着净化时的衣服。” 黎盈夏扬起眉毛,随即从被单下抽出右手指了指靠近窗户的桌椅,又将手指摆向床边:“坐下,这样跟你讲话脖子累死了。” 那只手有点震颤,不是很明显,但肯定足以毁掉一个钢琴家。元世幸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留意到指甲虽然剪过,但还残存啃噬的痕迹,而左手上没有。左手是黎盈夏常打针那只,她刚才让meimei检查过。 “你可不是第一个想讨好她的哨兵,她的便宜太好占了,时不时就有人以为她对自己有意思。”黎盈夏斜睨被能量腾空运来的椅子,肌rou绷紧,元世幸有时会疏忽,这种程度对某些人而言都能算力量炫示。“不过你应该是其中实力最强的,长得也还行……” 与其说是容易被占便宜,不如说是无所谓。夏舒礼初次直视他双眼时,元世幸就有这种感觉,这个人在用简单的方式处理自己跟周围世界的关系。她的眼神极其坦直,像在搜寻食物,判断能达到目的就上前去,至于代价为何,那是索要方该考虑的问题。随即她垂下眼,变得如木石般无动于衷。 “她的称职和厌恶相矛盾。” 黎盈夏冷笑了一声:“她什么都要超过别人,从小就是,真不知道有什么可争的。” 这该算入悲伤还是嘲讽?人类情感的运作在细节处很精密,而且又不是元世幸特别感兴趣的领域,虽然他为工作进行过必要的社会化训练。接下来黎盈夏弯曲了双腿,上身弯曲,右肘搁在大腿上,手指来回摩挲前额的伤疤,所以他认为应该是前者。 “……我不记得这个怎么来的了,逆行性遗忘。”头部受重击,这是典型的症状之一,“我记得那天我们全家人已经有四天没上班上学了,一直待在家,外面时不时就有枪声和爆炸,经常停水停电,新闻里伤亡数字增加很快,广播也循环播放叫市民别出门。还好我爸妈事先做了应急储备,没有太挨饿。天空过了好几天才稳定下来,那天我爸出去领发放的物资,我也出门到了花园里,天气很好,感觉特别安全。我当时还以为突发紧急情况真的快结束了。” 作为解释,铺垫有些冗长。“你不是因为易妖受伤的。” “其实多多少少还有点关系吧?但在天裂前也有很多罪犯,现在好多人都跟失忆了一样,觉得人变坏全是因为怪物。”黎盈夏耸耸肩,“当时很多人趁火打劫,警察和军队根本管不过来,那几个大概也是,应该是三个人吧,从我家后面翻墙进来,正好撞上了我。我妈说有片花圃被烧焦了,所以我当时大概是吓了一跳,发动了能力,结果刺激了他们。他们捡起铲子打了我的头,一下是这个,还有一下在这儿。” 她扭头掀起一部分长发,对元世幸展示后脑变形处。 “差点削掉我半个脑袋。医院根本没床位,我爸妈能求到人给我做手术都是菩萨保佑。”黎盈夏将头发甩回脑后,“我有两星期都昏昏沉沉,最后醒的时候在我姑姑家。医院太挤了,手术后24小时就必须出院,但我爸妈回到家发现窗户全被砸碎,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他们怕那些人再回来,只能去别处住。伤口愈合得不太好,但要再去医院也很难,我痛得要死,又害怕会变成废物,一醒就发脾气,烧东西,烫伤了家里人好几次。姑妈他们人挺不错的,能忍我们一个多月,赶走我们的时候姑父还帮找了个酒店。” 天裂是十三年前,那之后黎盈夏无疑见过许多受伤的哨兵和他们做的事,但仍在责备当时无法保持理智的自己,这同样不理智。 “啊,扯远了。总之,没人告诉我那几个人还做了什么。我妈托熟人把我受伤的原因登记成外出时被易妖害的,这样我们就能领到补助了。当时受害者太多,又很乱,审核不严。”黎盈夏又在摸那道疤,似乎这能起到镇定作用,“广播开始科普关于哨兵和向导的事以后,我们发现我meimei能给我净化,虽然治不了我的伤,但有她在我对其他人会安全一点。她也不懂净化,就乱来,什么都瞒不了我。我有一天打她突袭,问她mama有没有记得给我吃避孕药,她说有,混在mama给我喝的水里。” 元世幸自然见多了女性向导采取的各类避孕措施,工作的一部分而已,但对于一个自出生就过着和平生活的十五岁女生而言,发觉自己被强暴后能先提出避孕药的问题,这份冷静想必颇为不俗。 “她全看到了。她本来在书房做数学作业——还挺扯的,那几天她都按课程表自己上课,怕开学跟不上。中间她打了两次冷战,第一次没留意,到第二次,她觉得我可能出事了,跑到窗户边往外看,就看到了。然后她边大喊大叫,边下楼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冲出去跟那伙人拼命,像个梁山好汉似的。”伤者的手颤抖得更厉害,右腿也朝外侧抽动起来,“爸妈应该要关心她的,但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说真的我对这部分没什么感觉,到我恢复意识的时候,身体上的痕迹早都消失了,根本没印象,就算知道了我也我只关心我的脑子和手。但她不一样,她全看见了,而且她非得钻那个牛角尖,觉得应该第一次感觉不对劲就下楼。其实她没也被打成我这样就该烧高香,有我一个就够呛了。” “可以这么说——那件事,强jian,其实发生在我meimei身上,一直……当初我从来没想过她会像现在这样活,我还以为她死都不会。结果突然有一天她拿着钱和挂面回家,说她要开始当向导了。” 黎盈夏埋头用力揉搓面部,似乎这能代替流泪。解释脸上淤伤时,李远志告诉过他夏舒礼失神状态下对触碰的应激反应,方才她蜷缩在冷水中、恨不得将皮肤都洗去一层的样子更历历在目,然而神志清醒时,她会为工作效率扇甲级哨兵耳光,也会主动要求对方优先使用净化而非药物。这些都是出于自尊和胜负欲吗?跟素未谋面的其他向导竞争,即便再怎么厌恶,都不允许自己做得不完美? “她为了活着做到这种地步,我有什么资格反对?她要活下去,那我无论如何都得活着,就算是利用她,吸她的血,吃她的rou。而且我要尽情地、拼命地利用她才行。”光线并没有变化,可元世幸忽地感觉黎盈夏正从一个更黑暗、更深不见底的地方望过来,她睁大双眼的样子活像个忘了自己失明的盲人,“我还要做所有没用但让人感觉像还活着的事,一睁眼就得想接下来给她表演什么。有时候我真的找不出能做的,连个吵架的傻逼哨兵都没有,焦虑得睡不着。还好这次在她来之前我又找到了。” 这能充当对指甲和花的解释。元世幸没有企图理解,有多少人类就有多少种生存方式,采取者还在呼吸就意味着它管用,轮不上他评价什么。 “哈,有时候觉得我和她这样挺搞笑的,但你看起来很难笑啊。” 元世幸于是做出她说的表情:“没什么难的,不过我看不出非得笑的理由。” 有没有理由都不妨碍黎盈夏猛然乐得前仰后合,片刻后走廊传来骂声,夜班护士极不高兴地拍门要他们控制音量,元世幸亮明身份也只打消了她赶走违规来访者的主意,免不了训斥。 “你真……哎哟我……”黎盈夏气喘吁吁地捂着嘴,面颊染了粉红色,“你俩能遇上真是捡到宝了——对了,我就直接问你吧,我能不能去跟我meimei一起住?” “你还需要住院一段时间。” “当然了,所以行不行?”黎盈夏没那么容易敷衍,“你是不是也想说,我十有八九没法活着出院?放心吧,如果我挂了,你就不用cao心我的住宿问题了。但你最好还是盼着有机会cao心,我meimei那样的向导,这辈子你也不见得能找到第二个。” 她不像嘴上说的那样无畏,相反,黎盈夏对自己丧命的后果十分确定,而且正为两个人的性命担惊受怕。夏舒礼的净化全靠自学,最初几年黎盈夏都是她唯一的练习对象,又有孪生姐妹这重特殊关系,她们想将多少自我施加给对方都办得到。通过日复一日密不可分的精神场使jiejie相信她不是自己的负累而是自己生存的理由后,夏舒礼便给黎盈夏套上了自我了断等同于杀害meimei的枷锁,然而她并未放弃用井来威胁哨兵的做法。表面上看,是曾经敏感、高自尊的夏舒礼在对所有给付报酬的人分开双腿,然而稍加了解,便发现其实很难判断她们中谁被剥夺得更为彻底。 【如果这样她就没用的话,不是她的错,全怪世界太烂。】夏舒礼如此说,无论她们如何选择,症结都不在她们中的任一人身上。 “如果是这样,你康复对我们同样不利,她跟我们合作就是为了保障你的生活。”元世幸回答。 “你这人说话真不痛快。”黎盈夏嗤鼻,左手抓住抖动的右手,眉头紧锁。“你怕把我治好了,她会拍拍屁股走人?那你不该安排我保守治疗然后尽快出院吗?喏,更要快点解决我住哪儿的问题了。这有多难回答?你们的宿舍那么小?” “没理由认为你不能和她住在一起。” 黎盈夏给了他烦躁的一瞥,靠回床头,垂首自顾自地将头发捋顺、绞拢,接着一手按住头发,一手从抽屉里稀里哗啦地翻出鲨鱼夹,将发团固定。她知晓弦外之音的存在,也清楚那不是她能逼问出来的。 “拜托你们下次选个阳间时候来找我,我头快炸了。”她叹气,按摩起了太阳xue,“说实话,你们不食言,给她的工作待遇始终跟这段时间一样,就不用担心她会跑路。现在不是十几年前了,没背景又过了年纪的向导半途去军队,也就比跟低级佣兵混强点儿,她心思没那么多。” “那你呢?”元世幸指出,“解除你身上的不稳定因素后,只要写明她的向导级别,你们的入城申请肯定能得到优先审批。” “然后我又变成军队扣在手里控制她的人质,跟现在有什么区别?”黎盈夏反问,“而且你知道只要你们不放人,我们就跑不了吧?不管我还是她,都没有对付五个甲级哨兵的本事,你到底在纠结什么?你也不像道德标准特别高那种人啊,随便就把失控的哨兵全杀了。” “确定一下意向而已。”元世幸答道,“如果她毁约,我会采取相应措施。正常情况下,我既不打算干涉你的治疗,也不担心夏舒礼在你康复后离职。” “因为你特别了解她?”黎盈夏嘲讽。 她的医疗信息持续同步到天宇,除非黎盈夏中途突发险情,否则从完成各项检查、确定治疗方案、排期、执行手术到康复出院,至少需要两个月。在那之前,一切就会结束。 “你,照顾自己就够了。”元世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