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章:一鱼三吃
韩一既然回来,赵野便送走女客商议正事。“大哥,兵役的事打听出来了,赵逾作的手脚。”赵野一落座便道。“赵逾?”韩一徐徐替两人杯子注入茶水。“江兴郡王赵逾,从前串通那女人算计我的老不死。”赵野说到“那女人”,语带鄙夷。能让赵野如此反应的女子,唯有其生母罗敷。韩一记起前事,罗敷曾经设计赵野,要将他献给喜好娈童的江兴郡王,万幸薛mama救出赵野,托给韩家照料。“几年过去了,怎么又惦记上你?”赵野耸肩,表示不知,只道:“那时我脱籍为良民,受义父保护,老不死一介闲散宗室,动不了我。如今他得势了,不只整治我,还捎带上你。”韩一搁下茶壶,“怪道武选司援引条例,不准我俩免役。”“‘体格优异者,不许纳银抵免兵役’”赵野念出条例,一声嗤笑:“把武选司上下关节打点齐了,彪形大汉照样免役,可赵逾老贼从中作梗,武选司就对我俩‘秉公处理’。——大哥,对不住,又连累你。”韩一拍他肩膀,“与你何干?错在赵逾。”赵野喝口茶,取出银子,韩一探询看去,他道:“两人娶媳妇,不能光叫大哥出钱。”“一晓得服定兵役,你不是花光积蓄,赈济北里老弱去了?”因此当他提出兄弟成家,赵野无钱支付开销。“润笔费,新进帐。早知道大哥要我成亲,我先前多接些活儿,手头从容了,不必委屈大哥与我共娶。”“不委屈,这事我作的主,况且,我老家便这么行事。”赵野稍作等待,见义兄并无谈起“老家”的意思,便道:“大哥,倘若你看上的姑娘不肯作双夫亲,你单娶得了,这笔钱权充红包。”韩一摇头,“一齐娶,父亲临终叮嘱,我们两家务必后继有人。”赵野默然,韩东篱去世前,眼看一口气上不来,犹交代:“忠臣义士之家……不可绝后……不可……”不管他生母什么来历,阴毒到谋害亲生骨rou,这等血脉,断绝了何足可惜?他道:“我听大哥的。”韩一道:“我相中一个姑娘,倘若她家里肯给,她也答应作亲,那么,就她了。”赵野轩眉,“什么样的姑娘入了大哥的眼?”“老实善良。”韩一道。其实他还觉得原婉然可怜,只是宁可略过不提。“能让大哥看中的姑娘必然很好。”韩一看着赵野,这个义弟转盼多情,几乎同谁都说得到一块儿,骨子里其实冷淡尖锐,少与人真正亲近。不期然,他想到原婉然,小姑娘嘱咐黑妞:“在外头要当心,不要大意啊。”那份温柔纯一像水,能无孔不入。他起了预感,向赵野道:“你会喜欢她。”赵野随口笑道:“大哥喜欢的,我自然喜欢。”那日原婉然由地里回家,家里变了样子。不等她作饭,桌上已搁好几盘菜肴汤饭,菜旁不再只有她哥嫂的饭碗,那专让她用、打了几个锔子的碗同时出现在桌上,盛满白莹莹大米饭。兄嫂更古怪,自她进门,便满脸堆笑,从未这么和气过。她颈背寒毛竖了起来,脚下打算往后挪,蔡氏走来,笑吟吟万福,“婉meimei,大喜呀。”啊,家里给她定下亲事了。原婉然捏紧躺在衣内怀里的一个硬疙瘩。“来来来,”蔡氏殷懃拉着她到桌前落坐,“咱们庆贺庆贺。”用饭时,蔡氏挟来什么原婉然便吃什么,胸口疑问像粥汤沸腾,咕嘟咕嘟往上冒泡。她心神不安,苦于姑娘家不好主动盘问亲事,只能沉默。饭后,蔡氏与原婉然独处,笑说:“婉meimei,我给说说你那亲事。”原婉然心里直打鼓,但听蔡氏道:“一位姓吴的老翁要讨你作妾。”她面色苍白望向蔡氏,蔡氏续道:“那吴家家道兴隆,你去了,三茶六饭,金奴银婢”我不要作妾,她张开嘴要喊,猛地对上蔡氏眼睛,冰凉的瞳子闪动窥伺光芒,她赶紧低下头假装羞涩。不能激动,一旦招起哥嫂防心,自己要逃跑便难了。——逃哪儿去好呢?蔡氏话锋一转,“不过吴家老头纳妾专为冲喜,这些天已经动用人参吊命了。老头不好了,你好不了,他好了,你也好不了,吴老头夫妇打骂家里人出了名。家里等钱救你哥哥的命,可也不能让你跳火坑啊。”又在耍什么花招?原婉然疑忌,先头高员外家不耐烦她哥嫂讨价还价索要彩礼,纳了别的姑娘,她哥嫂着实惋惜。才多久工夫,那两人能转性,为了她死活,放过一注现成的彩礼不发?蔡氏絮絮说道:“咱们替你定下另一户人家,那人家远了些,在邻县……”听到“邻县”,原婉然眼前立时浮现一个背影,高挑厚实障在自己前方,像长城,像堡垒。她隔衣握住怀里的硬疙瘩,怅然若有所失,回神时,但听蔡氏道:“他姓韩,名一。”原婉然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睁圆眼睛,“他叫什么名字?”“韩一。”“韩一?”她使劲捏大腿,好疼,不是作梦。“对,韩一。啧,我又不是八哥。你听好,我说最后一遍,他姓韩,单名一。”原婉然刹那心跳如迸豆,屏息问道:“哪里的人氏?”“敢情我刚刚说话,你全当耳边风?翠水村。”蔡氏重覆韩一的年庚、家世。“……父母双亡,独子,有田有房,你嫁过去不必立规矩,立刻当家。韩官人生得一表人才,性情温克……”蔡氏将韩一一顿好夸,简直天上有地下无。原婉然久受蔡氏苛待,心中芥蒂难免,难得两人英雄所见略同,蔡氏夸一句韩一,她便在心中猛点头,连带看蔡氏都顺眼多了。蔡氏略顿,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有两样短处。第一,太看重兄弟。”原婉然顾不得羞耻接话:“看重手足情义是好事。——嫂子,韩官人不是独子吗?”“他有个义弟,叫赵野,两人秤不离砣,感情甚好。他烦恼自己成亲,成双成对,赵野打光棍,不是滋味,因此要媳妇拿赵野比作他一般照料。婉meimei,这你做得到吧?就当多一个小叔,比平常小叔多服侍那赵野一些。”“……嗯。”原婉然红着耳朵尖,点点头。“那好,媒婆问话,你便这么答,说你明白韩官人开的条件,会好好伺候韩官人和赵官人。”“嫂子,媒婆还要问我话吗?”同别人谈自家婚事,好难为情。“韩官人行事细密,恐怕你没听仔细便嫁过去,到时生纷扰,因此特地让媒婆问一遍。别怕羞,你一说完我嘱咐的那句话,我便支开你。”“嗯。”蔡氏又道:“第二个短处呢,倒怪不得韩官人,他要入伍打仗。”这话是一桶冷水,浇在原婉然天灵盖上。那个好人要上战场,去受枪林箭雨?“可以纳钱钞免兵役的不是?韩官人有田有房,还凑不足钱吗?”她急问。“他体格太好,上头不准免役。”“那,不能不去了……”她白着面孔喃喃念道。蔡氏道:“哟,你还别不乐意嫁,人家四角俱全,搁平时,大把姑娘任他慢慢挑。如今要打仗,他是家中独苗,得赶在出征前留后,这亲事才轮到你。”原婉然听得“留后”两字,突然意识它相干的事宜。她对那些事的认识仅限于人们谈笑戏谑时的只字片语,一切朦胧混沌极了,但已足够她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蔡氏道:“做人眼光要放长远,富贵险中求,韩官人武艺高强,上了战场,正好建大功,立大业,替你挣出五花官诰、七宝香车。果然他有个好歹,韩家现成的房让你住,田地收的租饿不死你。”原婉然肚内寻思,她不要五花官诰、七宝香车,但求韩一归来。蔡氏见原婉然不语,故意道:“你情愿进吴家作妾也行。”原婉然赶紧摇头。蔡氏满意,她这小姑子心高,不肯作妾,拿吴家激上一激,她再挑剔韩一当兵,也要答应亲事。蔡氏临走前,道:“真真如媒婆所说,你和韩官人有缘法。听说韩官人偶然经过咱们村子,瞧见你,便上了心。”蔡氏走后,原婉然发呆许久,慢慢才觉得包括自己在内,这世上的一切真了起来。她要嫁给韩一了,雨点落在香头上,她那条姻缘红线,居然系在他身上。韩一出征在即,祸福难料,固然令人发愁,可这么一个大好人,老天不会不保佑他平安吧?哪怕他不回来,做丈夫,他比任何她知道的男人都强。这些天她翻来覆去思想韩一种种好处,此刻轻易跳上心头,他如何强壮,如何温和,在旁人欺辱她时,替她撑腰解危。对了,那媒婆还说,韩一瞧见她,就此上了心,而他确实前来求亲。原婉然突然像上回蒙住大花脸那般,双手严实捂住脸,这回贴手的脸面一般地红扑扑,热辣辣,却不曾皱出任何懊恼惭愧。她的嘴角不可扼止地往上翘,再往上翘。她,要做韩一的新娘了。蔡氏回到房里,原智勇便凑来,压低声音问道:“说了?”“说了。”“好,回头媒婆向婉丫头讨准话,你在边上千万盯紧,引导问答,让婉丫头答话像知道自己嫁双夫。”“我理会得。”蔡氏应道,跟着把嘴唇重重一歪,“那小蹄子,听说韩官人年轻有家底,哎哟,双眼冒光,只差流哈喇子。哼,碰上我家阿重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嫌富爱富。”原智勇因说道:“婉丫头说了人家,让你弟弟放规矩点。”“我会递话给阿重,让他等。求老天保佑两位姑爷全没了,他们孤儿两个,没三亲六眷啰嗦,家当稳稳落在我们手上,你meimei就嫁给阿重。”“这叫一鱼三吃,比许给吴家一次卖断划算多了。”“相公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