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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是前者,身边也不会狂蜂浪蝶不绝。我妈刚流产那天,我在医院熬了一整个晚上加一个白天,我爸照旧不回电话,直到我发现钱不够了,被催着缴费,用医院的电话打过去,他才匆忙赶到医院来。他到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多,那模样有一种潇洒的狼狈:还是西装革履,不过衬衣皱了,胸口的两枚扣子还扣错了;皮鞋还是锃亮得一尘不染,头发却乱了。是从哪个女人的床上爬起来的?我妈抢救时的情况不大好,我当时太急,医生说是哪里不太好也没听明白,只记得我妈推出来是昏迷的。我爸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或许是光线原因,显得脸色惨然。我故意站得离他很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隔壁床床头雪白的铁栏杆。等了一个多钟头,我妈才慢慢醒过来。那时我爸已经交完了费,重新扣好了衬衣扣子,头发也能见人了,坐在椅子上,郑重其事地握着她的手,像随时准备宣誓。我妈睁眼一看是我爸,还没张嘴说话,就呜咽着哭了。我爸坐到床沿上,俯下身温柔地安慰她,到后来似乎也抹了两把眼泪。我只觉得病房里闷得怕人。我爸似乎与外面的女人断了干净,我妈刚出院那段时间,无论多晚,他总会回家;我妈毋庸置疑地再次快乐起来,打麻将推牌都掷地有声。每到晚上,她帮我爸热好洗脚水放到客厅边上,那里整齐地摆着印牡丹花的瓷盆和毛巾,看着井然有序的一切,她就挂上隐秘的笑容,满意地点点头,像视察贮藏了三个冬天口粮的某种鼠类。她的话语是琐碎而密集的,滚得满地都是,一不留神就要让人狠狠摔一跤。没过多久,我爸又开始了夜不归宿。这回他收敛许多,一个礼拜统共两三天不回来而已。我问我妈,遭到她的呵斥:小孩子读书就好,大人的事别管。于是我们都心安理得地粉饰太平,不约而同地获得一种虚浮的快乐。那时我念初二,我是五岁入学,比许多同学年纪小,但成绩尚可。面对外人对我的夸奖,我妈总是露出毫不掩饰的骄矜笑容,回话有时尖刻得像在人上烙刑。我的听力似乎越来越好了,这让我异常烦恼,因为我总能隔着门听见她和我爸争吵过后,嘴里咕噜着低声的咒骂:“你怎么不死?你怎么还不死?”有一天夜里,我被某种凄怨幽咽的声音惊醒了,醒时浑身是汗,发现我妈竟然伏在我的床头,肩膀一耸一伏地抽泣。温热潮湿的泪水落在我的肩膀上,有的顺着皮肤滑进颈窝里,像破壳而出的幼蛇。我悚然叫了一声“妈”,她隔着薄被抱住我,哽咽道:“小君,mama只有你了,我养你这么辛苦,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以后要孝顺我,知道吗?”我惊恐地说不出话。她锲而不舍地一遍遍说着,手指张开,死死箍住我的肩头,嘴里反复念着:“知道吗?知道吗?要听我的话!”骨头和皮rou疼得钻心,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权作答应。黑暗里,我感觉到她抹干了脸上的泪水,欢喜地起身走出去,又忽然回来,摸了摸我的头,要我早点睡,休息好。我睁眼到天亮。我被家里的硝烟搞得身心俱疲,孟先生的成绩忽然一落千丈。大家都十分疑惑,老师只能归结于他频繁请假缺课,我也是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十月天气转凉,孟先生又有三天没来上课。我在数学课上琢磨好了对策:下课就去公用电话那儿给我妈打个电话说要去图书馆,放学就可以去孟家看看。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孟先生背着书包的身影经过窗外,但却与教室的方向截然相反。我立刻站起来,在老师诧异的目光里撒了个谎,说不舒服,得到准许后匆匆跑出去。我掉在他后面一大截,跟着他穿过学校里的小路,走到后门附近的围墙那里。这里有一小截围墙塌了很多年,背后是一座小山丘,山丘的凹洼处是一方常年积雨形成的池塘。平时很少有学生会走这里,只有学校组织野炊时,会从后门出去。我看见他翻过了碎砖堆砌的围墙,爬上小丘,也许是四周太安静了,他冷不丁转过头来。“小獾?”我差点被吓得摔个跟头。然而他这一回头,我连问他为什么不进教室上课都忘了,脱口道:“你脸怎么了?”孟先生冲我摆了摆手:“快回去上课。”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身边:“你要去哪儿?是不是你爸又打你了?”“我逃学啊。”他一笑,只抬起了没受伤的那半边嘴角。说完继续往外走,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疼不疼?你爸又喝酒了?你怎么请了这么久的假,我都要去你家看你了……”孟先生越走越快,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你爸为什么总喝酒?”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池塘边上阒寂无声,风吹动芦苇和野草的声音全然鼓噪着耳朵。最近没有下雨,草地干燥,池塘的边界也缩小了,露出浅色的一圈湿泥,深色的水越发油亮浓稠,几乎熬成了一个小小的沼泽。孟先生躺在草地上,语文书盖在脸上,书包扔得远远的。“我要睡觉。”他二十分钟前说。当然,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二十分钟——我没有手表,时间这个骗子,只要不盯着它就永远不说实话,也许早已过了二十分钟,也许还远远不到。我默不作声地坐在他几步外的地上,忠心耿耿地守着他。“你睡着了吗?”我小声问他。他不回答。我手脚并用地挪到他身边,俯下上半身,想偷偷看一眼他是不是在装睡。鼻子马上就要碰到他的语文书时,我放在他脑袋旁的手被握住了。“别看我。”孟先生闷声说。我立刻打消了非看他一眼不可的念头。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或许哭了也说不定。一想到孟先生可能哭了,我简直手足无措。上一次见到他哭,还是他母亲快要过世那次。那副情景直到现在仍还清晰地烙在我脑海里,我一想起孟先生坐在医院的椅子上落泪,就喘不上气,被绝望牢牢地扼住了喉咙。我只能眼睁睁地目送他母亲一点一点地死去,除了睁大眼睛将她痛苦万分的姿态看得更为清楚之外,别无他法。我只好轻声问他:“你爸为什么又打你啊。”“他那天喝醉了,在家摔东西。把我妈的相框打碎了。”孟先生说,“我骂了他。”那相框我知道。不过一本书那么大的玻璃相框,立在孟先生卧室的五斗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