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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楼子里,楼里一点儿花色都无。我到时小皇叔正坐在二楼好座儿上擦烟杆子,一身的锦衣华服、玉腰金冠似自带了层光,见我上楼他也不似从前般高声吆喝我,反只抬手往身边儿一招,低声叫我落坐,竟很一派沉稳矜贵模样儿。于是我坐下,一时只觉自个儿身上漆黑皱巴的补褂纱帔同他这满身雍容比量起来,应是活像当年祖皇帝爷定疆建国后没去干净的前朝遗少,不过面目身骨徒留副人样子,衣衫用度却都显落魄,旁人看了他再看我,大约当会觉着我只差抱着古董物件儿去见人撞瓷诓钱使。年初因有了六爷和忠奋侯的事儿,朝中皆知道皇上于皇亲国戚借势作伥者绝不姑息,则在京的众皇亲便无不自危,而几月来这当中大多都经了职权抽调化为空杆子只强保了富贵,却唯独小皇叔一人,不仅未遭剥权,反还受理几样邦交大事儿,更是屹立不倒、荣华加身起来。此时见我瞅着他看,小皇叔便抽起他镶金的玉烟,颇明了地扯嘴一笑:“嗐,咱们还不都一样儿的傻乐呵才能熬到现今。你说这大个京城里头,能乐到最后的不都他娘是傻子么?”说到此他吐掉烟气儿,往我跟前儿搁了个酒盏,“多少年了……那赵家张家也不少爱钻营的子孙,看下来又岂有一个能长久的?清爷啊,就说咱傻人有傻福也就是了,想那么多做什么。”说着话他正巧瞧见个什么人上楼来,便眯眼儿朝我身后笑:“哎,不过那不是,那是个蠢货。”这时楼下台子的拜月亭正唱起来,道:“轻薄人情似纸,迁移世事如棋。”我恰顺了小皇叔这眼回头去看身后走来的人,虽同那人也从未正眼儿打过照面,可听旁人皆热切招呼他,便倒也听出来个名堂——原来来的竟是朝中新贵英国公家的嫡长孙,年岁约摸只十五六,此时正锦衫肩帔、执着根儿绕股的皮马鞭,上楼来当先一眼见着小皇叔,便高眉低眼儿笑请了声王爷安好,眼见那烂漫模样儿,倒同我当年有的一比。定安侯府没落后,两月之中,原只算作外戚的英国公一家子保举军功治上了骁骑营,英国公长子也披袍入阁作了衡元阁大学士,京中便直道他家一旦来年赶过了定安侯的功勋,怕就要追上我爹当年的名头,端的是如日中天了,叫眼下满座的小辈儿平辈儿一见这小嫡孙来了都站起来打礼,似是瞧见什么大人物般。我看得发笑,便问了小皇叔一嘴:“哎,王爷,接了我爹那职务的不是温家人么?他家新近也封了安国公,算作是喜事儿临门,却怎从没见着他家娃娃出来喝酒?”小皇叔冲那上楼来的小嫡孙遥遥点了头,面上虽笑着,却是压低声音往我耳边道:“温家人一个个笑弥勒似的,府里那规矩却同你家也差不离了——哪儿是那蠢小子能比的,你听他一说话就能知道。”而那小嫡孙这时还真走过来,见着小皇叔正从我耳边抽开身去,他是一双杏眼都亮了亮,旋即殷切笑问:“这是王爷养的哥儿罢?这哥儿模样好漂亮,几岁了?”这原应是他想拍给小皇叔的马屁,无奈拍在我身上只化作了蹄泥,惹我解衫的手都顿了顿,老眉瞥眼儿却见小皇叔只含了烟嘴儿拼命忍笑,方才自是有意作状由这小嫡孙揣测我,此时或大约正待我站起来就同那娃娃掐上一场打上一架的,自是不会答这浑话。这叫我愈发嫌天儿热得烦人,刚把纱帔扯下来还未张口,眼前那小嫡孙瞧我露出一身御史台的乌袍补褂却已当即睁大了眼,一时很有想退开的形容,我却已睨着他,将手里折扇打开来抚平了上头魏碑提就的子夜歌,只不紧不慢摇起来同他笑:“哥儿我年岁大了,二十六了,你呢?你几岁?瞧着模样儿还挺俊的……”说着我就收扇拍了拍大腿,招他过来:“哎,要不正好坐这儿喝一杯?”小嫡孙这一听一看,几乎立时就吓白了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此时若再猜不出我是谁还真往我腿上坐,那他这公孙也就不必当。一时他惊得连连告罪扭身就逃,可算是扑爬跟斗地慌忙奔下了楼,直惹得小皇叔将烟杆子往桌上一拍就呛声大笑:“咳哈哈哈……咳咳,清爷你——出息!我——我得敬你。”他端起酒来同我撞盏,我便也少少喝了点儿,说出息什么,我这不过是开个玩笑闹个糊涂,多时候糊涂着便也就囫囵过了,犯不着大动干戈。此时窗外街中,那小嫡孙跌跌撞撞同人潮挤着奔逃出去,引后面两个侍从帮扶不迭、连连喝骂推搡的人,我和小皇叔一道落眼儿看着他几个那狼狈形容,不禁都觉着有意思,嗤笑两声又再坐稳了听戏。实则戏文里常写的故事,不过是说人一生荣华富贵多是空花魍魉,其实真不可认作实相,放在这京中年年看来,这道理也总是相应。常常朝中一人有了时势,便总自道是万年不拔之基,边儿上看的人若眼珠子浅,也就是一样见识,相互吹捧逢迎罢了,却不知那一言一语能捧杀多少酋游子弟,能蒙上多少玲珑心窍。——他们岂知功名利禄转眼灭?他们岂知众人拾柴、墙倒齐推?这世间冰山化作水,洪川泞为地,极是不难的事情。我望出手边儿条窗去,只见楼外的京城夏景灼灼,绿树夹道的南街上人人匆匆地走,时日恰赶上新科放榜过了,不少未中的试子就正待失意离京,此时一行人一一长衫相携、背影挺俊地走往南城门,却被一路上屠狗杀鸡的贩夫走卒随意叫骂挡了财道,吓得这些个书生相互拉着退避开去,憋红了一张张白脸皮也粗不起来一声儿好的,镇日里之乎者也根本全无用武之地。我不由瞥了身边儿小皇叔一眼,叫他也赶紧看看,摇了头直叹他是纨袴不饿死,又说底下是儒冠多误身,立时惹他骂回一句:“还敢说我,你他娘不一样儿是个饿不死的?”这话一说,叫我忽想起小时候刚点了侍读我曾抱着爹腿弯子大哭一场,翌日被传出去,街坊邻里都戳着我脊梁骨说我小小年纪贪慕富贵,气得我灰头土脸躲回了家,曾还当真不甘不忿了一阵子,现今思及只觉好笑。原来我也曾是个纨绔,这道理我竟十年后才真正悟得。小皇叔看我笑起来,便撞了我胳膊一把:“你想什么呢?”我摇头,只慢慢把酒喝掉:“没什么,就只觉着挺荒唐的。”小皇叔拂过窗棱、眯眼看向窗外的街,听我说了这句亦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竟也空空随我笑了笑:“……是挺荒唐。”然后他四下一看见无人瞧来这方,便忽从袖里掏出个素色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