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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帝大恸 赐谥号逸滔

    时已出伏,该是过了梅雨季。青灰色的天空,经过了五六日的阴雨连绵,这日总算放晴。阳光斜过檐角又筛过树影,往石板地上浅浅水洼,洒下一片碎金。一枚落叶飘荡其间,浮着打了个旋儿。洒扫的修行人抬起木帚,将其他落叶同它归拢到一处。

    槐宁倚在床边低声的咳嗽着,刚进的饭又呕出来大半。

    “怎么又吐了。”罗氏忙递过一杯水,焦急的很:“归脾汤喝了这么多日也不见好,要不还是让人去宫中回报,请御医来瞧瞧。”

    “就是胃口不好罢了,养两日就没事的。”

    “贵君可得快快好起来,自您回宫后,家主嘴上虽甚么都没说。可不到一个月,就让人重新收拾好您之前住的院子。本想着开春,就请您再归宁,因着太上凰薨逝才没敢进宫求旨。”

    贵君来凰庵没多久,槐家便请旨意让侧侍罗良楚前去照看。而槐宁口不能言的病症,也得以慢慢康复。

    “家里人都盼着您养好身子回府省亲呢。”

    “有心呢。”槐宁直起腰饮下茶,浅浅扬起嘴角:“你明日归府多歇几日,这边有罗太彬在,不必挂念我。我有点想家里的十香咸豉酱,若姐夫得空,让他带一罐来陪我说说话。”

    “是。”罗氏想槐宁这几日胃口不佳,不仅吐还泄肚。好容易有想吃的,他心里也高兴,默默记下贵君所言。

    三日后隋如渊到庵里时,见槐宁还在午歇。便让阿栎领着其他人守到外头,自己则放轻脚步走到榻前。

    槐宁浅寐易醒,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眸子。见眼前是一袭雪青色流云袍,绣着朵朵海棠。他艰难的坐起身,勉强露出个恬淡笑容:“姐夫,来了。”

    “贵君安好。”隋如渊上前给他拢被子,碰到他的手被冰到了:“您的手怎么这么凉?”

    “没事,豉酱带来了吗?我想尝尝。”槐宁一笑,这笑容看的隋如渊心惊。他只能稳下心神:“我从家中带了薄饼,您先卷着饼吃。那边和酱的汤饼正煮着呢。”

    卷好的饼被切成一块块,隋如渊举箸味到他嘴里。槐宁咀嚼着,只觉连吞咽都困难的很。没吃下几口,下腹痛如刀绞。他捂着腹部,挥了挥手。

    隋如渊赶紧递了杯水过去,定定看向槐宁。他想到罗氏说槐宁这些日子,总是吐还泄肚,再联系起眼前所见越发觉得不对劲。

    “咸酱还是配热汤饼最好,我去厨房里看看煮好了没。”

    “不忙,不忙。”槐宁虚弱的摇摇头。

    “很快的,阿栎就在外头,招呼他拿就好了。”

    隋如渊一出门,拉着侍立在外的阿栎往前几步。他心慌意急,脚下踉跄差点跌下去。

    “少君人当心。”阿栎一把扶住他。隋如渊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反手抓住阿栎的胳膊问道:“贵君这几日都见过何人,膳食为何?你快说来与我听听。”

    “就和平常的一般啊!”槐宁一直虚弱的很,阿栎也不是个特别心细的。他看隋如渊这般焦急,也是一脸疑惑:“贵君今日早上吃的是黄米蒸糕,他说口味淡就蘸了许多糖霜。贵君之前都这么吃的,不过今日吃完后,让奴把瓶子收到厨房去了,说不能让自己太贪甜。

    “糖霜?把那个装糖霜的罐子拿来看看。”

    “奴怕贵君过几日还想吃,就没放厨房。在奴房里,这就去拿。”

    “我同你一起。”

    亮青瓷罐递到隋如渊手里,他蘸到手指上尝了口,是苦的。他拿起手边的茶碗漱了漱口。

    “怎么了,少君人。”

    “这是贵君常吃的?”味道竟然苦涩如斯,隋如渊一把抓住阿栎的手,声音都在颤抖。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心如擂鼓,额间刹时沁出冷汗:“暗中保护你们的御卫在何处,让她们快去宫中传信给陛下。再和我带来的随从说,立刻请家主、大小姐来凰庵。贵君怕是不好呢。”

    “怎么会。。。”

    隋如渊推了一把已经怔住的阿栎,肃然道:“按我说的做,一刻都不许耽误,快去!”

    “是”阿栎眼眶通红,咬牙应下便冲出去了。

    隋如渊此时心如擂鼓,他强自镇定回到槐宁榻前:“汤饼没煮好,我吩咐他们重做了。你再等等。”

    槐宁点点头,招呼隋如渊到自己身边坐下,语重心长的开始和他谈起心来:“姐夫,我身于清流世家,虽闺训严苛。可说起来也是被家里一众人围着,捧在手心里疼的。我这辈子,本应这么平平顺顺的过去。怎奈偏做痴儿入凰家门。却又不懂圆融,见不惯四方城里姐妹相残,母女离心。”

    槐宁咳嗽两声,又吐了出来,秽物混着血将帕子染红了大半。隋如渊彻底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去遣人请御医。倒是槐宁无所谓,将帕子扔到床边的痰盂里继续道:“姐夫你好多衣袍上的暗纹,绣的都是畋南的垂丝海棠。我从书里读过,这花开时一大簇一大簇,鲜媚非常。从远处看随风摇曳,一团团似彤云。”

    槐宁恹恹地声音极轻,隋如渊却听得下意识撇过了脸绷紧身体。

    “我知道姐夫很想念那个,充溢着海棠花香的地方。和年少心属之人被迫分离。你一定,非常遗憾吧。”

    隋如渊听出槐宁言语里的“委婉”,也知他在已无顾忌,只是同自己剖白心迹而已。旋即掩饰一笑:“你也说了那都是年少,当时不懂事也都过去了。”

    “姐夫,我与陛下也是年少相识。”槐宁此时虚弱的很,但话语里似有千钧之力:“我已然这幅样子,不如就把话全讲开了。当年我忤逆母亲,让父亲伤心,可最后连自己和孩子都保全不得。说到底,她们位高权重,有千万事重于我们这些痴傻男子。”

    槐宁想到与尹竺偲过往种种,抵不住心血翻涌,猛的咳嗽起来血沫儿喷到湖绉被上。

    隋如渊看得心惊,给他擦净嘴角的血就要去叫人。

    “别。。。”槐宁脸苍白如纸,用尽最后的力气扯住他的袖子:“我的身子我清楚,让我把话说完。如今你们能这么远远的念着,留着思慕之情才是最好的。莫做痴人,毁己身。”

    “是,你说的是。不做。。。不做痴人。”隋如渊握紧槐宁的手,声音渐趋哽咽,不愿让人阖眸沉睡:“你且撑一撑,御卫已经回宫禀报。陛下马上就来了。”

    槐宁知道瞒不住姐夫,他原不准备与任何人做告别的。但他不愿见姐夫如他这般,到死前才豁然顿悟。

    “你代我去棣华府一趟,谢谢棣华。做她伴读的那段时日,是我这辈子里幸福的。还有阿栎,他走后若愿意出阁,麻烦为他择个好妻主备份厚妆奁。他若不愿意,也请姐夫代我好好看顾。”

    “好,好。我都应你。”隋如渊搂住槐宁,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双眼已然模糊:“宁儿,陛下就来了。”

    “姐夫,父亲和泉儿在等我呢。”他嘴角噙笑,微颤着双唇似喃喃自语:“能逃脱这樊笼rou身,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不必见,也不必说。他这辈子拼命的爱过,也拼命的恨过。可倔强是烙刻在骨子里,如何磨,也磨不尽的。就这样,才是最好的解脱。

    尹竺偲扬鞭策马飞奔往大元摩凰庵去,池锐蓉领着一队拱卫司跟在后面。 到山门下马,她顾不上额上细密的汗珠,撩袍拾阶而上。

    守卫识的凰上,立刻上前跪拜。

    “快,快带孤去见贵君。”

    “是。”

    忽地从厢房里传出喧闹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让媱帝顿住了脚步。她没来得及多想,左边钟楼恢弘的钟声震天而起。媱帝头部如受重击,眼前一黑蓦地怔在原地,四周众人纷纷跪地叩首。

    “他走呢,他不愿意见孤。”似是在问,亦似是在答。他。。。定然是恨自己,恨极了。不然,不会连最后一面都不愿相见。

    池锐蓉看着年轻帝王眼里滔天哀伤,一时怔住了半响才道:“陛下节哀。”

    媱帝只觉四处一瞬都静了下来,连风声都听不到了。她垂下头强忍泪意,敛眸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终是梦醒才得窥,万般皆是空。他历经尘世总总,梦醒飘然绝尘而去,空留自己一人在原地后悔伤悲。

    母凰,女儿如今也失去了宁儿,您可满意呢?

    隆思二年,贵君槐氏薨。凰大恸。辍朝十日。追册槐氏为君后,赐谥号逸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