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相见
一、再相见
八月的塞外炎热异常,方圆十里竟是没有一个活物,只有十来个士兵猫在未被风蚀的岩石后,等待着什么。北疆白日里的风都是热的,虽有些高草掩护,潜伏暗中的一众人仍是被热得呼吸都粗了几分。 小队中年纪最轻的那个耐不住,与右手边的络腮胡大汉搭话:“岩大哥,那左贤王真的会走这条小道吗?” 少郎一靠近带起一股热浪,叫胡岩的大汉稍稍与他拉开距离。 “柳姑娘说了,风城被攻破,匈奴没了最后一道屏障,势必赶回最近的部落集结兵马。我军堵住各捷径,拿下太子乌图,匈奴残兵赶回王庭要两个月,败局已定,再成不了大气候。” 又一瘦高男子嘟囔:“那个什么柳戊又怎晓得乌图要进这山谷,我看人还没过来,咱们先烫成人干。” 一时好几人窃窃乱成一团。 “此处通图勒部,是乌图亲兵所在,若是敌军赶得及时,好不容易夺回来的风城又会落入敌手。城中空虚,粮食短缺,我们远征至此,无力再守啊。” 他乜视扫过众人,冷笑道:“若是嫌苦,何必抢着求这差事,只盼着侥幸擒王一步登天,哪里来的好事!” 方才有些不满的新兵都低头不语,羞愧难当。 胡岩又往高处一指:“柳姑娘独自顶着日光伏在崖壁上半个时辰,可曾叫苦叫累?一群光吃不顶用的废物,谁再抱怨,今晚就给老子滚回乡去!”顺着大汉手指的方向,陡峭的谷坡中间果然有个小身影一动不动,褐红战袍几欲和岩石融为一体。 身边一直不做声的矮个招风耳动了动耳朵,忙拦住他:“好了好了,回去再骂。有马蹄声传来,都安静些,莫误了正事。” 众人屏息,一刻钟后马蹄声近了,狭窄的小道闪进二三十个人,均裹上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将一名全副武装头戴金盔的高大男子护在中间。 左贤王的随身护卫只存百之二三,伏兵皆是狂喜,又暗自担心那位柳姑娘的箭术能否重伤乌图。她所处位置距谷底垂直约七八十丈,军中神射手也不敢说百发百中。 关键时刻,一阵狂风扬起沙尘,胡岩等人心一沉,正准备以命相博。 只见伏击的那人当机立断,趁着风声呼啸几个呼吸间下移数十丈,翻身往崖上一蹬,运起轻功跃至空中,拉满了弓。 破空声响起—— 一男子怪叫着坠下马,少女轻巧地落在了对面的岩壁上。 在道路旁的士兵们也一鼓作气冲出来乱砍乱杀,饶是如此,也让这群人逃走四五个,其中包括戴金盔的。 小队围着坠马者,瘦高男闷闷不乐,原来中箭身亡的是个护卫。胡岩也压不住懊恼,对走来的蒙面女子问话:“柳姑娘,让乌图跑了,这可如何是好?” 少女皱眉,“谁告诉你乌图逃了?” 她用剑柄一撩扯下尸体的面纱,死人保持着目眦尽裂的模样,矢镞没入眉心,赫然是凶名在外的左贤王乌图的脸。 众人惊奇,一时哑然。柳戊示意小队看他的脸,悠悠道来:“左贤王天生异瞳,白日里尤为明显。我还担心他想鱼死网破,假意逃走,实则躲藏在城郊外。多亏那阵风使他抬头,我一眼便知真假。” “至于那金盔之人,脖子上有锁链摩擦留下的痕迹,或许是用哪个奴隶使的偷梁换柱。这乌图有些聪明,但不多,反倒被误。” 大家听了一席推断,可柳戊出手不过在瞬息,不知是该夸她火眼金睛,还是赞她心细如发。到底是心悦诚服,愈发恭敬对待。 士兵们清理了残局,带上乌图的尸体,顺走匈奴人的好马,一路有说有笑返回城里。柳戊还开玩笑,若是谁没被烈马跌下去,就告了将军把马赐给谁。 陈仁在军营中踟蹰,焦急地朝门口望去,一直到日落掌灯,一抹红才晃进将军的帐里。他赶忙上迎,柳戊也不客气,自己给自己斟凉茶,润了喉咙才开口,“成了。” 镇远将军身高八尺,长相粗犷,而性格温和随了父母给取的“仁”,所以柳戊才选择投身战事助他一臂之力。 陈仁一个劲儿称赞:“若不是柳姑娘女中豪杰,又有卧龙凤雏之才,这匈奴怎么能轻易被击退。只要在年关前稳固风城,北患可解!姑娘有何要求,在陈某人力所能及之事的,尽可提出来。” 柳戊在边关耗了大半年,黑了脸又糙了手,等的就是这句话,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她正色道,“不瞒将军,我孤身闯军营,确实含有私心,所求不过一件事。” “姑娘请讲。” “进京面圣!” 漠北的民谣比捷报先传入京城。陈仁身边不知从何时冒出个五姑娘,自此漠北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路北进甚至取回了前朝古都。 今上一边听内侍细数种种民间传闻,一边读着镇远将军递上来的奏折,固守边地、重创匈奴、夺得风城,名叫柳戊的少女占了七成的功劳!年纪,不过双十。 末了,陈仁请奏携柳戊面圣,并未言明此女想见他的原因。皇帝算了算日子,还有七日大军凯旋,此女厥功至伟,见一见又何妨? 若为平民男子,自能为己所用,不用听那些个老迂腐唱反调,但究竟是女子……他已经能预见朝廷上会吵得不可开交。思量许久,他唤来卫将军江敏,“若陈仁进京,传他次日与那女子柳戊来见我。” “喏。” 柳戊在行军路上,攥紧缰绳,强忍住揍翻耳边喋喋不休的人的念头。副将柳迎,仗着两人同姓,硬是攀亲戚献殷勤。 她自小跟着师傅长大,天知道这姓是不是老顽童瞎扯来的,而且这臭气熏天的男人比她大了三十岁,光孙儿都要和她一般大了!他却为自己的男人味扬扬自得,毫不知柳戊唯爱女儿香。 她原是江湖人士,跟着道士师傅游山玩水,一路混到十六岁,师傅见不得她整日躺在温柔乡里,直接把人丢往北境,说是让她自己去寻身世。 柳戊怀疑老太知道,但想给自己添堵找麻烦。她也不在乎父母是谁,是生是死,她活得潇洒,那么多红颜知己盼她夜归。 好吧,她只是有一点点好奇,什么样的父母亲才狠心丢下聪颖可爱如她的小孩。首先排除养不起,她师傅交给她据说是周岁礼的玉佩就够普通人家养活三代五年。 ——而这个柳迎,也是师傅吩咐她调查的信息的一环。柳国公的嫡长孙,平平之辈,这回差点因他的失误进攻风城不得。同样是他,守了漠北防线十年之久。 有趣之处恰恰在此,他的胞弟柳进是真正的将才,封狼居胥,迎娶长公主,御赐的定国大将军,天之骄子。不过婚后不足四年,暴毙塞外城,柳迎才顺势上位成将军。 不查不知道,是平庸的柳迎借刀杀人,联系江湖中的暗杀组织伙同匈奴杀害柳进,目的单纯:觊觎容貌绝色的长公主。 更为讽刺的是,柳迎能守住城,全是靠定国大将军的兵书札记和军事布防图,直到年轻有为的陈仁入主漠北军。到现在他也没得到长公主的芳心,世人皆言长公主素锦痴心于大将军,监国之后更无意情爱,时常前往云顶观修行。 “柳姑娘在京中可有亲眷?若不方便,柳府也是有些空闲房间小住的。” 柳戊冷冷道:“不劳柳伯费心。” 也不顾柳迎脸面僵硬,策马疾驰,留他吃了一嘴的尘土。 京城中早在捷报传来之日就开始筹备,大街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不仅是迎新年,更是迎凯旋的大军。 甚至连座落西山山顶的云顶观都有许多香客到访,鸡鸣后便有信徒叩门,师太只好免了早晨的功课,几乎叫了所有懂事的女冠一齐待客,年纪轻的姑子则去洒扫。 与忙碌的前殿不同,三刻钟后道观最深处的小院才推开门。在里面的却不是施主女客,她穿着藏青大褂,并不用头巾或道冠束发,三千青丝靠一抹素白发带拢起。 女子欲步行前去戒台,一路上道人们行色匆匆,一位稚童喊住她,她便拱手发问。 “小友慈悲,今日观中可有大事?怎得见各位师父这般忙碌。” 小坤道也一板一眼作揖回答:“若水道友晨安,许是新年将至,上香拜神的人格外多,净安掌教还来不及讲经大家就来啦。” “师太说,昨夜宫中来人,请长公主赴宴团聚,人已在山门候着了。” 原来这名出尘女子就是带发修行的素锦长公主江琼,当今圣上的长姐。她微微一笑,从道袍中翻出一块饴糖递过去。 “若水知晓了,劳驾小友知会净安师父,我今天便走,若是观中事务繁忙缺人手,去公主府唤人过来就好。” 到底是小孩,忍不住拿了糖,道谢着跑开。两三步又急急转身赶回来,补充道:“师太还说,道友身子弱,山下虽没有大风和雾气,也要仔细莫着凉了才好。前些日子得了些古抄本,道友得空想来随时奉陪。”这才乐颠颠地跑开。 江琼望着小道不见踪影,依然沉浸在情绪之中,多可爱的小女娃,跟自己的阿庭当初年岁相似,她还在的话早该成年,只是不知…… 净安师父关心她的身体,又怎不知是郁结之气在心间。这十多年来她无甚病痛,唯念着她失散的孩儿。 母后和父皇先后离世,貌合神离的夫君身死多年,弟弟宗良稳坐皇位无需帮衬。 她从监国的位置退下十年,遣散亲近的仆从,除去找孩子奔波的日子,独自在这云顶观修行了近五年,夜夜祈祷孩子能平安,即使——不在自己身边。 并没有要带走的东西,估计也和往年那样在宫中歇几日就走,她只寻一根衬手的竹杖再去见接她的侍人。 穿过大殿,无意听见“漠北军大捷”、“返程在即”云云,方领悟祈福人为何络绎不绝。 等在门口的羽林郎和宫婢见着有位青袍的“女道”出了山门,才懂为何羽林令说长公主一眼就能识得。 皇家之人多是穿金镶玉,典雅高贵难免带着世俗气息。而长公主殿下犹如濯濯之青莲,清冷卓绝,不带半缕烟火气,像极了画上的仙人。 况且还不显妇人之老态,却有年长者的风韵,难怪三十有余仍被传作大越朝第一美女,他们有幸护送,都是在心里暗叹应更正为第一神女! 江琼免了他们的礼,直言把步辇留在山上以备不时之需,自己要与他人一样走下山。 不拘小节、貌冷但随和,与那些趾高气扬的皇亲贵族不同,又是让小年轻在心中大呼崇拜。自觉不敢怠慢,将人妥善送进了公主府。 下山后为免事端,江琼接过随从递来的斗笠,行在街上。皇城繁华,一路走来并无乞丐或衣衫褴褛者。一群小孩从街头追到街尾,嘻嘻打闹,均是脸颊红润,穿得也是厚衣服,她不免露出一抹笑。宗良到底不负双亲嘱托。 两匹快马穿过街巷,大声吆喝:“闪开,闪开!大军班师回朝,退让出行路来!” 人群霎时散开,让出一条宽敞大道,更有酒楼上的食客纷纷推窗倚望。一刻钟后,马蹄声起。 士兵不可能一齐进来,入城的都是有军衔的,被簇拥在最中间是大将军刘仁,副将柳迎在右,一位少年在左。 眼尖的已经看出来,马上的小子虽作一副小儿郎打扮,实际是位俊俏女子。 民众窃窃私语:“啊!是五姑娘,计退匈奴的仙人下凡,护佑我朝!” 柳戊自是听见了,挑眉。不过是用了寻常计谋,居然传得这么离奇了?不过,被人夸,她喜欢。少年一袭白色长袍,配玉冠盘起简单马尾,如果手握折扇,更像一位女相的贵公子哥。 柳戊漫不经心一笑,意气十足,更招了不少瓜果和香帕。本朝不拘女风,前有开国女帝与女相情深似海,故对女子的约束也少些。 檐下本就拥挤,江琼身旁有个混不吝的小伙逗弄小女娃,夺了簪子不还还往外掷去。小女娃哭哭啼啼要冲上去捡,江琼赶忙将她拉住,要是冲撞马匹,少不了酿成踩踏。 她温声哄着孩子,从货郎出挑了个新簪子和一串糖葫芦送予她,随从机灵地紧跟着付账。 当小小喧闹平息,前方又是一阵哗然。那木制簪头形状尖锐,有匹马正好踩上去,痛得掀翻马背上的士兵,转身朝这边奔来。不过眨眼工夫,就要冲进这檐下人群中。江琼心知躲不过,也不顾风吹起头纱,将女娃搂进怀里藏实。 “吁!” 柳戊更快,呼吸间从鞍上跳起,踩着行军的肩头落在惊马的背上,扯住缰绳一勒,那马前蹄蹦起被拉得转向。江琼抬头望去,少年背对正午烈阳,那光像是给她镀了一层金身,果真如天神下凡。 索性赶上了,柳戊却想果然不该在闹市中行进,宣扬什么国威,哼。她兴致缺缺,骑马走开。 好像忘了查看有无人员伤亡,她转身确认,赶上江琼拉起面纱的一瞬,一时呆住。 好一个清绝的美人。 还与她的神仙jiejie有几分像。 刘仁问她安好否才回神,再回首身后人群已恢复接踵的日常,哪里还有什么美人。 长史武文靖早早带着家仆等候,主子回府便将一年中重要的事务细讲,无非是哪些良田产出高,哪些庄子盈利多,利薄的铺子打了出去,今年行善布施的事又做了几件。 江琼清净惯了,回来路上只觉得京城闹腾,府中都是老人,私产也并不多,放心交给武长史和宋嬷嬷。 她吩咐闭府不见客,宫宴时再叫她出门,之后钻进卧房补觉。偶尔回京犯个懒也不错,不过终究习惯了道观的生活,只希望能早日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