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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戈贝利尔

    戈贝利尔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那颗幼卵,放在和正常卵同样的营养液里。

    雪地像蓝光梦境,戈贝利尔在露台外站了很久,直到眼睛适应了雪光。

    在冰冷的空气中,他听到了自己轻颤的呼吸声。

    摘下礼仪手套,它已经被冰雪打湿,贴在皮肤上,像被剥下的另一层皮肤。

    戈贝利尔回到室内,他不能让其它虫族发现异常。

    他需要掩盖这一切。

    掩盖什么?

    掩盖一个事实——他剖出的幼卵,其实是个死卵。

    它不会发育,不会孵化出新的生命。

    它只是个死卵。

    一个被戈贝利尔剖出来,却永远不会孵化的死卵。

    它和旁边孵化箱橙子大小白色卵相比,小的可怜。

    那么小的一颗卵,拢在手心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橘粉色的外壳逐渐灰败,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破灭。

    医疗官两股战战,手中的报告纸被捏得皱巴巴的,向戈贝利尔汇报培育箱的数据报告。

    大礼仪官端坐在书桌前,搭在腹部的右手金色素戒,不知怎么的和祈祷链的银质吊坠勾在一起。

    “一切照旧,明白了吗?”

    他垂下头去看,在医疗官愈发惊恐的视线中,将象征着克制与拒绝的逆向DNA银坠拧断。

    湮灭罪证的火,在安置罪卵的培育医院烧了起来。

    对啊,就是这么巧。

    百分之一的概率撞了过来。

    就像冥冥之中有只无形的手,抹去了编号GA4444培育箱的存在。

    世间再无一颗不能孵化的卵。

    在浓烟滚滚中,戈贝利尔的这个秘密,将会随着这场火的烟消云散,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培育医院化为焦土,冒着黑烟。剩下的,只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个幼卵在手中轻轻颤动,仿佛又看到它孵化出新的生命。

    但是,那只是他的幻想。

    戈贝利尔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片废墟。这是他的秘密,他的罪恶,他的痛苦。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

    是的,都消失了。

    视频会议结束了。

    戈贝利尔看着被切断的通信。

    “你到底想干什么,菲特?”他低声说。

    菲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手中的筹码有多少,或者说他明明知道,却故意要激怒自己。

    腹部已经不存在的孕腔位置在隐隐抽痛,惨白的手指攥住灰袍。

    指刀轻易地割开血rou,乌黑的血顺着指缝在常服垂顺的衣料上浸润蔓延,戈贝利尔似乎浑然未觉一般。

    沉寂的暗室中响起了微弱的、几乎被淹没的呼吸声,仿佛在向无边的黑暗宣告生命的存在,像一个被遗忘的生命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光芒。

    “…瘟疫蔓延,死亡的阴影在每个角落里徘徊,生命在颤抖中等待救赎。”戈贝利尔的声音低沉,“…赐福给那些向你祈求的人,诅咒那些诅咒你的人…”

    礼仪长的银睫微闭,口中持续着祷语,仿佛他身处于神圣的礼拜堂中,充满了焚香和蜡烛的香气。

    戈贝利尔的祷语还在继续,每一个字句都似乎在空气中凝结,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他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带着古老的智慧和无尽的悲悯。

    “…那些诅咒你的人,我必让他在绝望中品尝苦果;那些向你祈求的人,我必让他在希望中获得救赎。”他的声音在暗室中回荡,听起来空灵而神秘。

    礼仪长的手紧紧握住了银链银坠,仿佛在寻求某种寄托。

    “…你的名,你的光,你的荣耀将永远铭刻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以我的生命和信仰向你祈求,赐福给我,赐福给这片土地。”

    那一年,他17岁。

    戈贝利尔咬住舌尖,阻止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褪色的记忆,或许早已经被遗忘。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精致的骨瓷杯,杯身上的花纹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如同他心中已经模糊的记忆。

    黑洞般的眼中,映出铂金色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鲜花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香气,阳光从云层中洒下,柔和的光线穿过繁花的缝隙,落在戈贝利尔的脸上。

    “戈贝利尔,你为何总是如此执着于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某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轻飘飘响起,像是在叹息什么。

    柔韧带刺的玫瑰花枝,不知何时缠绕在六翅蜂的脖颈上。

    犹如有生命的活物一般,仿若情人盛情拥抱。

    年轻的幼子,没有虫为他打开通天的闸门。

    掌握着30%途径首都盟航道黑洞点的贝林家,轻而易举将他们拦截。

    谋划十年,换来众叛亲离,被家族驱逐。

    隐忍十年,阁下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为他的血亲兄弟出庭作证,洗刷罪名。

    光影交错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直白热烈的血rou之心,在荆棘中化为骨泥。

    孵化箱序号GA4444,曾经降临到他身边的天使,胎死腹中。*

    祷告室的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执事示意秘书可以进入。

    室内光线昏暗,脚下的地毯黏腻湿滑犹如沼泽,难以挣脱。

    秘书越往前走,心中愈发惊疑不定。

    厚重熏香无法掩盖的血腥气,伴随着令虫齿寒的咀嚼声。

    一个灰色身影正跪在祷告台前,埋头啃食着……什么?

    他用力地嚼着,满脸血污和泪痕,仿佛想要将那些痛苦和绝望都一并吞咽。

    “长……官……”秘书的声音颤抖,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被恐惧淹没。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不适,捂住嘴,几乎要呕吐出来。

    剧痛袭来,秘书的胸口已经多出了一个血洞,温热鲜血正如同泉水般喷涌而出。

    “为什么执着于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戈贝利尔低声呢喃,“因为,那是我唯一还剩下的东西。”

    在他的身后,执事默默地关闭了祷告室的门,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就仿佛,满室遍地的断臂残肢,四散喷溅的血花,都不过是虚妄的幻觉,都从未真实存在过。

    曾经的天真和热血,早已被岁月和现实磨灭。

    “只是,我忘记了,无论如何拼命奔跑,都追不上时间的脚步,鸿沟始终无法被跨越。”戈贝利尔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被夜色吞噬。

    如果,更早一点功成名就钱权傍身,家族贵客伊露森阁下就没办法再让他感到恐惧绝望?

    “那座长桥的另一端,已经没有了等待我的身影。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年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

    如果,在17岁之前基因等级飞跃,是不是埃尔莫萨*①就会放弃同样是中等种的弟弟?家主麦克兰·贝林也不会再用冰冷的目光审视自己的价值?

    戈贝利尔深谙如何运用自己天赋敏锐的感知力和首都盟特有的社交技巧,轻易地在真诚与虚伪之间切换自如,将每一个细微的情绪变化转化为对自己有利的因素。

    在不同的场合展示出恰到好处的真诚和善意,他知道在什么时候表达关怀,什么时候诚恳剖白。

    巧妙地cao控话术,在关键时刻抛出致命的诱饵,谈笑风生间,不动声色地布下陷阱。

    他甚至能够适当地暴露出一些哀伤之类的难过情绪,让年幼的阁下相信他说出的真话就像是从地心深处涌出来的泉水,纯净而真实,从而不加思考,盲目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讲述半真半假的故事,未曾启齿的篇章,才是真实。

    好孩子都睡着了,接下来,是坏故事时间。

    众所周知,青少年虫受荷尔蒙水平波动的影响,加上心智阅历的不足。

    会轻易的,情绪上头。

    很容易在不适合的年纪,不适合的心动。

    嗯···俗称“恋爱脑”。

    在高中性育课上学到的标准答案,17岁的戈贝利尔逐一实践。

    酒精催化后,迸发出的酸甜气息,以及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爱意,时隔多年记忆犹新。

    他也曾真心实意地想要与阁下分享喜怒哀乐,但时间的河流总是向前,冲刷了彼此的情谊和信任。

    在利益交织的阴影下,每一次的选择都被俗世所左右。

    “戈贝利尔,别这么幼稚了。真心能值几个金卢?你在家族的眼中,不过是一文不值的废物。”

    首都盟御三家,贝林家族内部破事一堆,礼法体统之类在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真挚的情感如同流星划过夜空,短暂而耀眼,终究被世俗的尘埃所掩埋。

    在戈贝利尔18岁成年前,基因测序结果和他的雌父一样,高等血中等种。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会和其他的贝林旁系一样,成为家族的血rou螺丝。

    飞跃基因的奇迹,权欲交织成漩涡。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可以自欺欺人。

    相信所谓“一见钟情”,以及“真爱烙印”。

    那玩意看不见摸不着,不如精密计算,反复验证过的实验数据可靠。

    有历史记录的真爱伴侣,屈指可数。

    被真爱烙印影响的雌虫不会对其他阁下产生任何形式的威胁。*②

    同理,数百年间,也只出现过一个疯狂安东尼。

    药物控制雄虫,并不是从1980年开始的。

    在1960年,甚至更早之前,阿都因临近的医疗星,坐标被隐藏。

    对外主打生物制药的罗兰基因实验室,在进行随机双盲交叉对照试验。

    非法的基因实验,在1980年后也未曾停止。

    首都盟科技星十城之一的核心项目,最关键的医疗芯片和实验数据,装在手提箱内,随新上任的礼仪官戈贝利尔,进入猫眼医疗城。

    三代内亲缘断绝没有家族庇佑的中低等阁下,和离开土壤汲取润泽的稚嫩花枝,一样容易凋亡。

    1981··1982···2000

    整整20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医疗城守着卵的破壳日。

    他的卵胎死腹中,不会发育,不会孵化出新的生命。*③

    魔盒被打开,流淌的黑血灌入眼中,再也看不到一丝光明。

    “希望,与我无关。”

    注定的,无可更改的命运轨迹,无声无息地转动,碾碎旧梦。

    礼仪官收回视线,伟大的新时代的开启,同时也意味着旧世界的终结。

    他俯下身,状似关切的询问:“今天感觉如何?老师。”

    戈贝利尔嗤笑一声:“虚伪。”

    即使垂着睫毛,骄傲又阴郁的狭长凤眼半点不显颓势,像一颗包裹在猩红丝绒里的黑曜石,夺目又危险。

    “我应该感到荣幸吗?被束缚在这具残破的身体里,连死亡都不能自主选择。”

    剔透的金色瞳孔,单纯又无辜地看着他。

    “老师,您总是这样,怀抱着不可能实现的执念。”

    属于旧时代的,终将被抹去。

    ···所坚持的,都将被新的秩序所取代。

    曲起指节隔着医疗面罩敲打,轻佻的社交微笑重新挂回礼仪官脸上。

    毫不掩饰的桀骜与乖张,语气亲昵,仿佛真的是一脉相承的好学生。

    “但,我也不介意把水搅得更浑。”

    全息粒子荡漾波动,由私心和妄念,构筑堆砌出的甜美幻梦,在戈贝利尔的眼前一一呈现,然后又逐一破碎。

    铂金色的发丝独特而耀眼,如月光洒在雪地上的纯净。介于天空与大海的之间艳蓝色眼眸,盛满了星光。

    戈贝利尔喉咙近乎痉挛的咔哒作响,犬齿狰狞,仿佛要将这眼前虚影咀嚼成碎片。

    “嗬!”

    唯有尸骨无存的死虫,才不会泄露AI芯片植入的痕迹。

    满脸泪水,却还强撑出笑脸的阁下,给予的最后祝福。

    【我希望你自由,不要和我一样深陷泥沼。】

    他曾拥有过梦想,拥有过欢笑,拥有过爱情,却最终都被他们一一剥夺,一步步走向绝路。

    礼仪官嘴角刻意咧开僵硬的弧度,隐秘而恶毒的嘲弄着。

    实验品卡林·罗兰,雄父是Hermosa,美丽愚蠢。

    证人席阁下的面孔完全笼罩在光学面罩下,难窥真容。

    “我,**·***·**,将如实陈述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实,不隐瞒、不歪曲、不夸大,完全遵守法庭的庄严和法律的正义。”

    庭审现场有眼尖的虫注意到,礼仪白手套的无名指指根处,明显有佩戴戒指所形成的隆起弧度。

    揭发脑控案而上位的礼仪长戈贝利尔·贝林,栽在他学生的手里,成为虫族历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存在之一。

    骇人听闻的罪行,比物化阁下更恶劣,更违背虫族法律和伦理。

    猫眼议会和保护法庭的年长雄虫阁下,在神经触须连接的共感中,从高等A级阁下的记忆里,看到了令虫目眦尽裂的一幕。

    跟随戈贝利尔的贝林科研虫,在他任职于猫眼的20年间,一直在进行基因重组实验。

    妄图通过基因片段筛选编辑,突破生物演化的束缚,人为制造出高等级虫族。

    举世哗然。

    距离囚星阿都因仅2个小时星程,被隐藏了坐标的医疗星。

    地心深处层层防护的中央实验室内,数以千计的培养皿内,漂浮着形态各异的试验样品。

    它们被精密的仪器和营养液包裹着,扭曲蠕动。

    随后基因序列和血液检测也进一步证实了高等A级阁下的指控。

    戈贝利尔跪在刑场上,双手反剪铐在背后。

    在他的身后,数百名贝林科研虫一字排开,等待行刑。

    “本来,想让老师走得体面一点的。”

    艾维雫拾级而下,徐徐而行走到大礼仪官面前。

    戈贝利尔完全兽化的黑瞳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一袭纯白神官袍的来者吞噬。

    身形完全异化接近三米,没有虫会相信此时的戈贝利尔仍旧保持神志清醒。

    “未来早已注定,无法改变。”胜利者的唇边勾起薄凉的微笑,充满了嘲讽。

    尽管未来并不是所有虫都愿意接受的,试图颠覆自然的秩序,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你只是在延续一个更大的悲剧。"戈贝利尔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你所希冀的未来,只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

    艾维雫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飘散的透明孢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无数微小的希望被无情地碾碎。

    古老的圆形斗兽场,7层台阶的石场看台站满前来观刑的各方代表。

    他们的目光或冷漠,或兴奋,或带着深深的恐惧。

    德洛·佩伦收回视线,心下骇然。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这里,见证这样一场血腥的屠杀。

    追随这样一位癫狂的高等血阁下,真的是正确的吗?

    哨音响起,黑发守护者低声道:“请回看台,阁下。”

    铡刀落下,血花四溅。

    数百贝林家系六翅蜂头颅翻滚,银色长发在血泊中显得格外刺眼。

    石阶间的空隙被腥臭的黑血覆盖,泛起一层诡异的光泽,如同被诅咒的河流,在场地中心上蔓延开来。

    艾维雫走上第一军所在的看台,目光空洞地俯瞰着眼前的一切,他仿佛置身于一场荒诞的梦境中。

    看到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孔时,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这就是所谓的未来吗?一个充满了死亡和悲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