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这下一次探望很快就有了。 路西法揣着兜点心来,险些因超速飞行一头碰碎在生命树上。幸好刹车及时,在场人员无一受伤,唯有奶油小方自空中划出道优美抛物线,被亚兹拉尔本着“不浪费就可以不扫地”原则跳起来咬进嘴里。 “哇哦!”路西法大声赞叹、喜形于色:“帅耶!亚扎德!” 他目光炯炯,又从盒子里掏出其余食品,跃跃欲试。 亚兹拉尔顿时警觉,发现大事不妙,试图制止哥哥奇妙发散的脑回路:“你先等等——” 路西法充耳不闻,抡圆膀子,以丢精灵球的架势唰唰扔出两块小蛋糕!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告死天使亲眼瞧见甜品上装点的奶酪屑细细碎碎、肆意飘扬,在光线中放出标新立异的闪烁。它甚至还有琥珀色淋层,用的是浓稠度顶好的蜂蜜,看一眼就知道口感绝对软乎乎并且手感绝对黏糊糊。 我cao。亚兹拉尔沉痛地闭紧双眸:这他妈要是掉树上了得擦多久啊。 他本不欲暴露实力,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出手。意思是:他又蹦起来把小蛋糕接住了,被蜂蜜糊了整手,在湿哒哒的一滩奶油里找到了少量蛋糕胚。 是的,没错:宁肯脏手,不要脏树。这就是亚兹拉尔的天使生活指标。 眼见着哥哥仍跃跃欲试、两眼放光的模样,亚兹拉尔不得不举起双手投降,大喊大叫:“停停!我说停停!” “Awwwwww……好吧。”路西法晃晃头,看起来十分遗憾。 但这负面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金发的小个子天使长把美食弹药放在隆起的树根边,冲过去猛地抱住亚兹拉尔,不老实的手用摸狗的招式呼噜呼噜弟弟乌黑的头发,语调兴高采烈:“你真的接住了它们。好男孩!” 他越说越欢欣,愈揉愈起劲,一边胡乱嚷嚷一边就撅着嘴凑过去要亲弟弟的面颊,整个人树袋熊似的扒在亚兹拉尔身上。可怜的告死天使双手被蛋糕占据,不好搂他,更不好接他的吻,只能努力仰着头维持平衡,叫哥哥主动又湿漉漉的吻全浪费在嘴角和下巴。 等对方消了这股子开心劲儿,松了手乖乖站在地上,亚兹拉尔才得以解脱,一屁股坐树边,长舒出气。 “我又不是狗啊什么的。”他吐槽道,手摊在身体两边,耸了耸肩,“现在怎么办?” 连续经历飞跃草地和接弹游戏的小蛋糕几乎失去形体,算是勉强在亚兹拉尔手心维持住钝的梯形,只消一眼就让人食欲不佳。 路西法挑起眉毛,不解地瞥了眼他。 “就这么吃啊?” 告死天使扣出大大的问号:? 也许是弟弟面上的无法理解太过明显,路西法决定亲身示范给他看看如何合理地用唇齿品尝小蛋糕:于是亚兹拉尔呆愣愣地瞧着哥哥纤细的指头拉过他的手掌边缘,将他的手当作平日长桌盛放食物的银餐盘,毫无芥蒂地用舌头卷起其上白花花奶油,尖尖刮过掌心纹路,泛起些痒意。他温热、柔软,且格外认真。 告死天使猛抽一口冷气,决心在事情转变成更奇怪的发展前挽救岌岌可危、将要变质的家族爱。他骤然收回手,在路西法疑惑的眼神里把掌心啪得一声拍到哥哥脸颊上,让对方的两个腮红被蜂蜜覆盖,稠密的液体顺着大天使长圆乎乎的面部线条滑落。 亚兹拉尔站在原地,于路西法气愤的尖叫声中从宇宙诞生开始思考,默默地、缓缓地承认:跟路西法待一起真的很考验人性。各种意义上的。 “我们就不能正常吃点东西吗?”他绝望地说,向上帝祈祷自己的厚脸皮没红,对这该死的暧昧氛围敬谢不敏,只希望回归好好家族爱,“就在树底下。” 年长者翻了个白眼,很是无语的样子:“我正在吃呢。倒是你要不要看看你做了点什么?” 你那也叫正常?亚兹拉尔恨恨想,没作反驳。毕竟他哥一直这样,不能习惯掰扯起来还得是他自己的问题。 好在路西法素来不记仇。 他杀去河边洗脸,颊边水痕还没干就先大度且迅速地原谅了面色奇怪的弟弟,坐在树下招呼亚兹拉尔过来,从宽袖子里翻出本《物种大全》来。个头不大,但厚得像块砖头。 黑发的天使眼皮狂跳,他有预感,路西法又要整活了。 事实证明,兄弟心灵相通是有依据的。路西法把书页翻得扑棱棱,仿佛某种特殊巨型蝶的翅膀,于是那些视力不佳的傻蛾子当真飞了过来,绕着大天使长转呀转。怯懦的站帽檐上,细伶伶的触足近似于无地拍打蛇鳞;勇敢的落在他腮边,收敛着翅膀扒住一根长长的下睫毛。 路西法胆子大又见惯稀奇,注意力只停留在翻页上,叫此等壮观留恋他身,照样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页码最终停在一纸鸟类,他将书和头同时对着弟弟抬起来,水洗过的眸子晶亮,望向亚兹拉尔的神情纯粹而欢乐。蛱蝶科闪蝶属中的大型物种点缀其小且白净的脸蛋,长睫下绚蓝色蝶翅好似眼珠融化的海、一片泫然欲滴的泪,悬虚将坠。 “亚扎德,你看。”金发的长兄轻声说,惊不走哪怕一只胆小的蝴蝶,也掉不下一滴泪来,“它很像你。” 亚兹拉尔僵着脖子看,为捍卫自己心里纯洁的家族爱坚决远离路西法,不敢靠近,瞧见白纸涂抹黑写实画,上书几个两字:渡鸦。 其余还有小猫三五行的小字,零零碎碎,概括性介绍此物种习性,虽然年幼的天使看到一半就捂住脸不忍卒读。 这他妈一定是创世的那几个照着我捏的。亚兹拉尔想,天呐,这简直就是我。这还真有可能是我。 但他目力比蛾子好太多,分明地看见那书上尚标注别称一个:胖头鸟。 亚兹拉尔在心中冷酷发誓:他就是死,从倒生树跳下去,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只爱犯贱的胖头鸟! 所以他把头转了过去,自地上薅了根草叼进嘴里来增强气势,主打一个睁眼不能说话那就背身装杯说:“根本不像。” “噢,喔,”哥哥苦恼但纵容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好吧。那你是什么呢,亚扎德?” 话音刚落,他似乎就想到了什么,分外明朗地哼笑起来。亚兹拉尔确信自己在那笑声里听到了狡诈的成分。 “也许我们可以亲自来试一试!”路西法欢呼着,打了一个轻快又洪亮的响指。象征魔法显灵的白雾沿顺脚踝攀附而上,他术式纯熟、灵力纯粹,施法速度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亚兹拉尔就已浑身发热,视线矮了超大截。他站在原地,不太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好像突然被人切了神经,麻麻木木的。 路西法看着明显忘记怎么走路的弟弟,眼睛瞪得很大,透出点呆傻,亚兹拉尔很难描述,总之哥哥看起来像是治好了也会流口水的那种小孩。 原本的金发大天使长——现在是一只白毛的绵羊。他,或者说它,十分诚恳地咩了两下:“兄弟,你好黑。” 我黑不是正常。亚兹拉尔试图回复,受诡异的发声系统胁迫,夺取了话语权,被迫闭麦,呃呃呜呜地物理意义上吐不出人话来。小白羊见状,走到弟弟身边,出于礼貌没用蹄子,而是以粉嫩嫩的舌头戳戳对方的颈子,示意他如何驱使掩藏在血rou里的部分并为己所用。 可学习之路漫漫,路西法舌头都舔酸了,亚兹拉尔还是一副突发性哑疾的样子。无奈之下他只得改用鼻头去戳弟弟的声带,迫使对方发出点儿声,别当闭嘴羊。 折腾半天,好不容易教会了,告死天使开口,嗓音粗嘎得像鸭:“我黑不理所应当吗。” 然后被自己老了大概不止十岁的声音硬控半分钟。 “没事的,这很正常,羊和天使的声带不同,发声方式也不一样。”善解人意的小白羊起初还在安抚他,看到弟弟沉默的脸后又不禁感叹:“声音变了也没事……但是兄弟,你真的好黑。” “你好像一块儿碳。”路西法絮絮叨叨,“要不我们去洗个脸吧……亚扎德。” 年幼者沉默点头。 两只羊并排走,路西法变作羊也仍旧矮得出奇,勉勉强强到他肩头。感觉很奇妙,告死天使没有变形能力,自然也没有成为过货真价实的羊,此时连迈步都战战巍巍,重量得有小半儿压在只小小的白羊身上,竟被它支撑得稳稳当当,担着长兄照顾幼弟的职责,叫两个人一步也没摔地平安走到溪边。 亚兹拉尔把自个儿的脸凑到水面:羊,黑羊,漆黑的羊,从头到尾都。脸部尤其,黑得好似一个吸收了附近所有光线的黑洞,一滴穿透纸张的墨水。实不相瞒,亚兹拉尔自己都差点没找到自己的眼睛在哪儿。 怪不得路西法让他洗脸。亚兹拉尔精神上悲痛欲绝,行动上诚实地埋进溪水里,缓解也许是柔软毛发带来的燥热,同时对水流寄予了些许微弱的希望……万一这毛真的能洗掉色呢? 天经地义式的失败。 告死天使尴尬地哈哈笑了俩声,语调平平无起伏,就这么接受了自己是只黑洞羊的事实。 日头底下白得反光的路西法蹭蹭他的下巴,宽慰:“没关系。至少你现在真的可以试试吃草了。” 好主意。 尝试新东西可能过前,待在舒适圈不免无聊,而吃草新旧结合,对路西法来说有点太超前,对亚兹拉尔来说刚刚好。告死天使张开嘴巴,不熟稔地咬住草尖,把它们尸首分离,叼到嘴里嚼。 对于不接受的事情不看就好了,眼不见为净。于是路西法吹起口哨,眼珠四处乱转,假装没看见。 亚兹拉尔咔滋咔滋啃了几根青草,停下了。 “还是很不好吃。”他断定。 小白羊看起来噎住了,大抵是很不可置信的,因为那横瞳地震般颤抖着,仿佛世界观受到了某种冲击:“不好吃你天天吃?” 黑发的年幼者义正言辞:“不能浪费粮食。” 当然是瞎说的。叼草很帅,但他只是不想擦树,更不想扫地。 作为大哥,路西法有点不知道是该庆幸弟弟味觉正常还是该悲哀弟弟好像正直过了头。 “挺好的!我是说,呃,真不错。你是个好天使。”最后他只是变回人形态,拍了拍黑羊弟弟毛乎乎的脑袋。 亚兹拉尔眼巴巴(虽然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在哪里)地问:“我呢?我不变回来吗?” “噢,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路西法咯咯笑,乐得眼睛都眯起来,毫不客气地揉搓,力道大得像要把弟弟的耳朵扯下来,“对吧?亚扎德?我的好小羊,你可从没有过这种体验呢。多试试吧!” 即使亚兹拉尔羊站起来跟他人形也差不多高,路西法仍坚持摆出副不知是主人还是牧羊人的架子,抱着一团黑羊到处走,从林子这头走到那头,边走边唱,唱民谣曲,真假声轮换跳跃,音程跨越升降三度,如同喉咙里藏着那只白色的活泼小羔羊,正蹦跶。 亚兹拉尔在他怀里充当大型毛绒玩偶公仔,也跟着唱,一把破锣嗓子嘎嘎嘎,光天化日之下给民谣曲哼成走了调的小夜曲,尾音不知起飞到哪里。 一曲毕。路西法委婉评价:“我觉得你还是像渡鸦,或者乌鸦。各种意义上都。” 黑羊哼哼着几声,充耳不闻,权当听不出哥哥话里微妙的嫌弃。 他们回到了生命树,一切的源头,记录世间万物诞生又终结之地。路西法拆开装着点心的食盒,将亚兹拉尔抱到腿上,仿佛仅是场树荫下的普通野餐,由一个牧羊人和一只大黑羊出演。 角色剧情与先前的探望换了一换,现在是亚兹拉尔的脑袋靠在路西法rou乎乎的大腿边。金发的长兄习惯于轻飘飘的灵动服饰,更别说是炎热的夏天,他厌恶高温和汗水,不愿意裹得严严实实,袍子一穿就到处乱跑。 “这是拉斐做的。”路西法说,打开了食盒中的一个。 他个子小,又瘦得惊心动魄,拉斐尔每每记录大家的身高体重都要被路西法的身材震撼,进而更加努力地监督其饮食,誓要把大哥从一米五喂成天堂平均身高。可惜没什么用。路西法还是很小一只,体重也不明显见长,肚腹和大腿却软起来,小腿rou被高跟鞋勒出一圈红痕,抱着越发舒服了。 于是所有人都默许了拉斐尔追杀似的投喂行为,成为帮凶,在路西法吃饭想跑时化身侦探,将其缉拿归案。 亚兹拉尔现在就枕着路西法的大腿,温香软玉,耳朵陷在对方的腿缝里,不安分地晃动。大天使长觉得痒,便分开腿,结结实实地夹住了弟弟的脑袋。 年长者闭着眼哼哼,十分骄傲的模样,自觉拿捏了亚兹拉尔:“现在你就调皮不了了。” 被夹着的告死天使深思熟虑:幸好黑羊看不出脸红。 不对啊。他转念一想。枕个大腿怎么了?弟弟枕哥哥大腿不是很正常? 家族爱和变质情打斗纠缠,不久剩下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感情,总之是正面且叫人喜悦的。于是亚兹拉尔安心地把脸埋进软rou里,又蹭了两下。 路西法的手拍了拍弟弟的脑袋,发出砰砰的闷响,算是一种警告,显然亚兹拉尔没当回事。 得给他点教训了。路西法想,替没有手的黑羊用叉子自填满土豆泥的食盒里挖出一勺放到亚兹拉尔嘴边,底部的rou酱味飘出来,钻到鼻子里,直达大脑。告死天使受香味蛊惑,慢慢把脸凑过去。距离渐渐拉近,羊的嗅觉尚算灵敏,也可能是他的感官带动了羊的脆弱身体,叫他嗅觉敏感,一闻就识得出烤得脆生生的土豆包裹着番茄与罗勒碎,还有rou类的熟香,哎呀,亚兹拉尔几乎已经感受到牛rou在嘴里咀嚼的快乐了。他张开嘴巴——咬了个空。也不算空吧,至少还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亚兹拉尔傻在原地,大失所望,眼睁睁看着rou派朝自己远去,在离开路西法的大腿和离开美食间犹豫,最终下定决心,把头一转,悲痛欲绝地埋进哥哥怀里。 “啊,抱歉,我忘了。一个小问题:羊能吃rou吗?”路西法面上尚带三分笑意,好像刚刚突然收回勺子的人不是他。 路西法绝对是在逗我玩。亚兹拉尔心里有所认知,但寄人腿下不得不服,只好装弱似的用粗嗓子干嚎了几声,表达自己的难过之情。是真的超难过哦。 大天使长笑得眯起眼,对弟弟的反应很是满意,慢条斯理地说,把每个音都发的饱满:“他们只告诉我羊会吃草,却没告诉我羊能不能吃rou。” “没说就是能吃。”路西法最终作了定论,勺子在亚兹拉尔的鼻头晃晃,勾引似的放到对方舌尖,故意叫弟弟尝到点土豆的咸味儿。亚兹拉尔试探性地伸舌,这次没有哥哥突然使坏拿走食品了,于是放开肚皮吃起来。 马铃薯奶香浓郁,番茄酸甜开胃,亚兹拉尔猛猛炫,倚在哥哥的怀抱里当个快乐的黑洞羊,饭来张口,一点点把那盒不知名rou派吃光了。 “这是什么?”他认真地问,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好吃爱吃,孩子下次还想吃。 “我可以让拉斐再做一点。”路西法轻轻笑起来,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撩到耳边:“他还没给它起名字。但现在我决定了,就叫它‘牧羊人派’。怎么样,亚扎德?” 这下知道跟很多名字的告死天使专业对口了,亚兹拉尔眨眨眼,赞许道:“是个好名字。我官方认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