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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游乐场

    这晚在街中偶遇心中的她

    两脚决定不听叫唤跟她归家

    深宵的冷风 不准吹去她

    她那幽幽眼神快要对我说话

    纤纤身影 飘飘身影 默默转来吧

    对我说浪漫情人爱我吗

    贪心的晚风 竟敢拥吻她

    将她秀发温温柔柔每缕每缕放下

    卑污的晚风 不应抚慰她

    我已决意一生护着心中的她

    “放小点声!”圆圆带着黑口罩黑帽子,重重拍了一下宋玉正挂挡的手,打破了车里的冷战:“我听导航呢!前面直行五百米右转!”

    车驶过一盏又一盏路灯,暖黄的光与夜色交叠,透过挡风玻璃,在四人身上轮转。

    “还有多远……我……”成舒歪在后座靠背上,盖着宋玉的黑色外套:“我想呕……”

    “憋着。”宋玉毫不客气:“这是租的车。”

    一群神经病,嬴洛抱臂靠窗坐着,心里吐槽了一句。她扭头看出去向窗外看去,蓟都五环外萧条的夜景飞速后退,抖动成模糊的风。

    刚才,她跟圆圆去还手表,成舒不由分说拉她上车不说,还要带她去什么废弃游乐场找东西。今晚不知要折腾到几点才能结束,明天下午还要去面试新的家教……

    前方绿色的路牌被灯照亮:

    十三陵水库,20km。

    “嬴同学……麻烦你帮我开一下车窗。”成舒看嬴洛从上车开始一句话都没跟自己讲,小声恳求她,试图缓和气氛:“我要难受死了。”

    听成舒使唤自己,她恼怒地瞪了香港人一眼,帮他摇开一条车窗缝,“呼呼”作响的夜风一下子灌进来,吵得她眼眶旁的神经突突跳。

    她想关上窗子,又不忍心让香港人难受,只能别扭地缩到风口下面,头发丝被风吸气来,她又将它们别到耳后。

    上车后,宋玉听说圆圆和嬴洛讲了些他们的过往,不分青红皂白和圆圆大吵了几句,眼下他说话就像吃了火药桶,语气极其不耐烦。

    “小嬴。”宋玉在前面叫她,她没转头,赌气装听不见,车窗外越来越黑,四周已经是一片苍茫的树林。

    “我根本不想你跟来,也不想你和我们有任何瓜葛。Kelvin拉你上车,是因为那时有人跟踪,你走夜路回学校不安全。”宋玉也不在乎她能听进去多少,权当是卖成舒一个人情,才愿意和她多说几句。

    嬴洛气得反问:“光天化日,我又没违法乱纪,哪来不安全?”

    “绑架你啊,把你抓起来打啊……好撚麻烦……”宋玉憋不住,咕哝了一句。

    “你们现在才像绑架吧。”嬴洛被他气得不轻,这帮人不和自己解释也就算了,宋玉还居高临下指责她。

    “要真的不怕,”宋玉没出好气,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置物盒里找烟和打火机:“你不上车不就得了?”

    “阿玉!”成舒提了嗓门,声音压过他:“你好好讲话!”

    “嫌我讲话不好听就滚!我没工夫伺候你!”宋玉破口大骂,突然猛踩刹车,一拳砸在喇叭上,车顶挂着的主席像晃了几下,最终砸到他脑袋上。

    “滴滴——”喇叭声伴随着咒骂淹没了这辆小车。

    “彭!”

    “丢你老味,柒头!”成舒没系安全带,脑袋一下撞到前排座位,瞬间眼冒金星。

    “好了!”圆圆看这两人又要打起来,懒洋洋地开口:“宋玉,你真够双目标。要怕牵连无辜,就不该叫我来修导航,你骂阿洛,还不是挑软柿子捏?”

    “咚!”宋玉锤了一把方向盘,整个人安静下来,车辆疾驰,掠过蓟郊群山,他那一头蓬乱的黑发风里飘飞似蓬草。

    这晚在街中偶遇心中的她

    两脚决定不听叫唤跟她归家

    深宵的冷风不准吹去她

    她那幽幽眼神快要对我说话

    纤纤身影飘飘身影默默转来吧

    对我说浪漫情人爱我吗

    ……

    宋玉抽了一口烟,不心疼钱似的顺手扔了,闪光的烟蒂随风飘远。

    他重新升上车窗,关掉音乐,五座的小桑塔纳内一下子沉寂如郊区夜色。

    “转弯。”圆圆下了命令:“道歉。”

    “啊……这倒不用……”嬴洛本来在气头上,听圆圆这么说,倒有点不好意思:“宋老师也不是故意的。”

    宋玉没想到嬴洛这么好脾气,吭吃瘪肚地转了个弯,车开上一条路灯昏暗的水泥路。车内一下子暗了,整车人随着不平的路面一齐颠簸。

    “小嬴,对不起,是我欠考虑。”宋玉透过后视镜看了嬴洛一眼,试图拿出对外人的温和态度和她讲道理:“你是正常人,是除了向上之外,或者说除了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外,没有其他顾虑的人……我们不是。”

    “我和阿K,怎么说呢,我们是处在和你相反的那一面。这种相反不是阶级或者社会地位上的,而是心态上的。圆圆,帮我点支烟……咳咳!”宋玉咳嗽了几声,摇下车窗吐了口痰,好巧不巧,痰随风落在玻璃上,圆圆“咦”了一声,很是嫌弃。

    “……”宋玉抽了一张纸去擦,顺便让那张纸巾也随风飘远:“我不是故意的……麻烦你把打火机给我。”

    圆圆拿起他的打火机,投篮似的扔到窗外:“再抽全家都得得肺癌了。”

    “好吧!”宋玉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抽了。”

    晚风渐冷,车内温度骤降,他打开老式风暖,一股陈年的车载香熏味喷射而出。

    “小嬴……生活中你信赖的,认为能保护你的东西,我们恰好不信他们,不仅不信,还要想办法躲着,有时得和他们斗一斗。”他梳理好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有攻击性。

    “我是孤儿,是龙门一中的老师屈涛从福利院领养的。”宋玉喝了口水,边开车,那双饱含锋芒的锐利眼睛,正透过眼镜,审视着后视镜里嬴洛的双眼:“08年底09年初,屈涛搜集证据后,准备去举报龙门一中校舍翻新项目中违规招标,虚报账目,墙体涂料甲醛超标三个问题。”

    路灯光影流转,车子颠簸,他的声音却有种不被打扰的稳定。嬴洛也看着他,身体前倾,单手拉着车顶的把手,试图从他的话里找出一点不那么真诚的破绽。

    “校方、施工方和官方三方勾结,把他推下楼害死了。后来,Kelvin的老爸收养了我,从那之后我们一起生活。”

    嬴洛失败了,她低下头,不再和宋玉对视,这些对她来说多少有点信息过载。

    圆圆只和她说这两人正在为了父辈的冤屈坚持上访,没想到是这样的故事……

    她求证似的看向成舒,成舒接上她的眼神,说话有气无力,目光却坚定:“我老爸是屈老师故交,他怀疑屈老师死因,打算继续追查,结果受国家工商局副局长赵洋威胁,涂料工厂也被人查封了……11年,他出了车祸,尸检报告显示是司机酒驾撞死了他,警方没给我们怀疑的机会,尸检报告出得好快,人也直接火化了。”

    “那时赵洋还不是国家工商局副局长,是龙门副县长。”宋玉强调了一句:“前段时间,当年供涂料的老板栾工,龙门地头蛇,去投案自首了,不过投的是另一桩案子,圆圆,你讲过没有?”

    “喔,栾工把讨薪的李叔叔,也是抚养过我的人,砌到桥墩里了。现在正要去找栾工自首前给我们的线索,据说是能扳倒赵洋的,我们猜或许和成哥老爸有关。”圆圆耷拉着脸插话:“前面没路了,右转。”

    “对……所以目前我们知道的,就是栾工,校方和赵洋,合谋害死了我们的父辈……我和Kelvin,无论如何也要讨一个说法。”宋玉接下话,平静地讲着来龙去脉,转到一条没路灯的石子路上:“但我们除了一份甲醛超标的化验单……几乎……没有证据,所以这些年,只能靠上访。”

    “但现在有了,我们知道赵洋违规招标,这个太重要了……”

    老式桑塔纳的零部件各干各的,从车皮颠到车座,风暖带来的香熏弥漫开来,成舒受不了那股气味,终于没忍住,“哇”地吐在垃圾袋里。

    圆圆捏着鼻子,打开车窗通风,夜风呼啸而来,带走了车内的沉闷。

    嬴洛递给他一瓶水让他漱口,他又从包里翻出漱口水狠狠倒腾一番,嫌弃地将呕吐袋扔到窗外。

    贪心的晚风 竟敢拥吻她将她秀发温温柔柔每缕每缕放下卑污的晚风 不应抚慰她我已决意一生护着心中的她

    ……

    音乐再次响起,跳动的蓝色显示屏让车里有了些光亮,老旧的音响在小腿附近鼓动,伴随着车颠簸的节律——嬴洛发现成舒忐忑地看着自己,似乎在等一个回复。

    “谢谢你们告知我。”她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么多信息,语气有些迟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怎么了?!”

    “咚”地一声成舒突然从右边座位上滑下来,浑身发抖,蜷成一只虾。

    “要不要我帮忙?”她的关心暂时将刚才那堆信息挤开到一边:“胃又疼了吗?”

    成舒不愿再麻烦她,自己咬咬牙,一把扯过两人中间的黑色双肩包,疯了似的翻找:“阿玉!必理痛系边度?”

    “你找找呢?好像在电脑旁边!”宋玉一下子急起来,踩油门的力道松了,车以缓慢的速度滑行:“小嬴麻烦你……”

    “阿洛,在最外层,边上放着保温杯。”圆圆向宋玉说:“开你的车。”

    嬴洛应了一声,如圆圆所说摸到药盒。她从药盒里抽出一板药,取出两粒,递给成舒,又帮他拧开保温杯。

    温水和着止痛药进了肚子,成舒感觉稍微好些了。他没力气爬上去,就蜷缩到右边的车窗下,头发也散了,像个旧旧的泰迪熊。

    宋玉从后视镜里观察到朋友没什么大碍,一脚油门下去,车子又“哼唧哼唧”地开起来。

    “对不起……我不能连累你……”有节律的响动中,成舒恶心地难受,只能将头埋在双膝中间,尽量躲避车里那股混合着香氛和呕吐物的气味。

    嬴洛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老桑塔纳像个老式留声机,不停地放着那首九十年代的《护花使者》。

    “我扶你上来吧。”她最终心软了,轻轻地伸手过去,成舒受宠若惊,从膝盖间抬起一只眼睛。

    他慢慢抽出一条胳膊,犹豫地握住她的小臂,借了点力,把自己斜着扔到后排座位上。

    车厢逼仄,他的小腿贴着嬴洛的,只隔了一层裤子的棉布,他却感觉全身都被暖热了,比那半死不活的风暖好用太多。

    窗外黑压压一片,夜色也压到他心里。他轻轻移开了小腿,下决心不让自己沉湎在这种暗流涌动的温暖里。如果这次顺利拿到证据,事情解决得快,一年两年,趁她还没毕业,他总能抓住机会向她告白……

    “我不能连累你……对不起……”他忍着胃里的绞痛,语速很慢,像蚕吐丝一样嚅嗫着说:“一会儿你回去,我们就暂时……”

    一声轻笑传来,宋玉带着蓝牙耳机,接起电话:“新语,你写的那篇去长沙的随笔我看了,没来得及给你反馈,这几天Kelvin又病了……哎,他呀!我记得你写贾谊‘雄英无计倾圣主,高节终竟受疑猜。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格律上非常完美,但意境更好,你把贾生怀才不遇和与屈原同病相怜的心情吃得很透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明末哪个士大夫写的!”

    “我在海淀医院呢!你放心,累不着我……哪儿是拍马屁啊,是你写得好,我才背下来的!有段时间没见到新扬了……喔,她忙着学画画,怪不得!”

    过了几分钟,宋玉终于挂了电话,绿色的路标显示,距离十三陵水库还有五公里左右。

    “呢条友边忽出来??”成舒吃了药,感觉胃里绞起来的绳子松了些,点点头,稍稍坐直了身子。

    “赵新语,你们仇人的女儿,写得像坨屎。”圆圆不知道在嘲笑谁,重新打开音乐,换了一首,点评道:“成哥,你刻光盘选曲还是有点水平。”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胜了一襟晚照。

    ……

    “小嬴,谢谢你理解我们。但上周六追着我们跑的,就是……便衣,或者说,介于正规警察和假警察之间,受赵洋及其下属支配的人。我没想阻止你和Kelvin拍拖,但怎么说……”宋玉想再试探试探嬴洛的态度,他猛打了一把方向盘:“太危险了……他先前被人从天桥上推下去,你看现在走路都费劲。”

    “我没想和他谈恋爱。”嬴洛快速否认,她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香港青年,既对他当断不断,闪烁其词态度感到不爽,又实在可怜他受病痛折磨的样子,于是向宋玉问道:“是他和你们说的吗?”

    “这样啊……是我莽撞了。不过,你知道Kelvin之前和人拍拖的故事吗?”宋玉偷瞄了一下在车窗雾气上猛画猪头的圆圆,有点尴尬,随口哼了几句歌:“想听不想听?”

    “收皮啦你!”成舒动了动眼皮,皱着眉头骂他。

    “讲讲嘛!”嬴洛正消化着他们的过往,好奇心刚被勾起来,手机荧幕却恰好亮起,是小孙。

    “喂,小孙……”她忐忑地接起来。

    “你跑哪儿去了?没出息,人家一示好,你又受不了了吧?”小孙劈头盖脸一顿骂:“你找不找家教,做不做兼职了!别在男人身上耽误时间!快回来!”

    “我在他家里……今晚先不回去了!”嬴洛心虚地说:“明天一早我就出去找。”

    “你有什么难处应该去找导员,找父母,而不是找男人!”小孙喋喋不休:“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找父母?导员?开什么玩笑……她哪能让小孙来接她,迅速堵住了小孙的话头:“不用了!明天见!”

    “嘟——”地挂断了电话。

    退出小孙的聊天界面,嬴洛发现成舒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她转了两千块钱。

    她悄悄打开置顶的家庭群,父母九月上旬给她转了六百,之后再无消息。那两千的转账看得她眼花,黄黄的小框似乎散发出慕斯蛋糕和沙糖桔混合起来的香甜气息。

    成舒打了几个字:“收下吧。”

    自尊心“砰”地响了一声,她为自己动过收钱的念头而感到羞愧,点开转账,退回,一气呵成。

    “小嬴,你学中文的,最喜欢哪一句诗?”宋玉见嬴洛并没有出卖他们的位置,又看在成舒的面子上,决定缓和一下关系,于是透过后视镜笑着问她:“随便说一句喜欢的也行。”

    嬴洛刚才回味了一下这两人的故事,又看宋玉费力去讨好他口中仇人的女儿,倒也能理解一点他脾气火爆的原因,想了想答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宋老师呢?”

    宋玉慢慢拉手刹踩离合,桑塔纳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缓缓停下。

    他看着车窗外后视镜里自己蓬乱的头发,深深的黑眼圈,苦笑了一下:“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