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Ask for a kiss

    瑟奇加陪莉莉去了一家她一直想去但始终没去的餐厅。

    他太久没有像正常人那样规律足量地进食过，大概胃的功能都有些退化了。可以说，他现在既没有足够的欲望也没有强大的能力去吞咽并消化食物——他自己知道这种境况是十分可悲的。

    可莉莉看上去非常在乎他的饮食状况，她几乎是监督他吃下了和她相同分量的东西。

    瑟奇加晓得莉莉在想什么，毕竟她的想法实在是太简单也太好懂了。她只差直白地把那句话当面对他说出来，“你太瘦了，所以一定要多吃一点早日恢复健康”。当然，在她种种无声胜有声的表现之下，这句话实际上也已经被烘托得呼之欲出了。瑟奇加同样知道莉莉在这个时候对他怀有的感情更多地偏向于什么——怜悯、疼惜，毕竟他就是用这种情绪把她留下的，对此他心知肚明。

    在魔化带来的，不管是对于他情绪上还是思维上的侵染完全消退之后，他终于能以清明的神智去复盘昨夜自己的所思所想与所作所为。红月升起的每一次，他所有的心力都被尽数拿来对抗身体中叫嚣着的躁动，也正因如此，除此之外他的绝大部分举动都几乎出自本能——没有经过缜密思考，也不曾被理性限制。

    ——所以瑟奇加看到了。看到了那个面对她时最为真实的自我究竟是怎样的。

    怎么可能呢？曾经战胜了魔龙的成年龙裔居然拦不住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回顾起昨晚试图阻拦莉莉的具体情形，连他自己都禁不住要发笑。那根本不能被称作“阻拦”，别说没有使出全力，他甚至就连稍微认真一点的架势都没能摆出来。

    只是充充样子而已。

    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他不可避免地，为此对自己感到鄙厌。

    ——原来他竟然是如此地渴望莉莉的陪伴。哪怕知道慰藉的反面伴生着无法完全规避的风险，却依然自私地默许莉莉留在他身边。

    他甚至不在意莉莉触及他的伤疤、继而挖掘到他难堪的另一个侧面。

    莉莉因此可怜他，

    他却觉得这样也没什么关系。

    瑟奇加由此明白，他原来是这种重视事情结果胜过其表现形式的人。

    ……

    对面的莉莉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皮。

    “饱了，嗝，瑟奇加。”

    她缺乏起伏地说，看上去颇似一只吃饱喝足后四仰八叉靠在窝里晒太阳的猫。

    瑟奇加把瘫倒在沙发里的莉莉拉起来，“那就走吧。”

    因为莉莉实在是饱得难受，他便牵着莉莉慢慢踱步回去了。尽管嘴上没说，不过瑟奇加也久违地感受到了胃部胀满的感觉——这种时刻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都少有。在从前他还是侯爵独子的时候，过量地饮食一是没有必要，二是有失体面；而在被囚禁之后，充足的食物竟然又一跃成为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因此，过度的饱腹感对他而言称得上很新奇。

    他想莉莉已经不声不响地为他带来了许多陌生的感受，而这些感受在一点一点填涂他既往人生的空白。

    他因此又被解冻了一些。

    -

    瑟奇加很快又见识到了一个新的、莉莉的生活习惯。

    她吃饱了饭就要睡觉。回到禁书阁以后——可能连一秒缓冲时间都没有——莉莉马上换下衣服掀开被子躺到床上。她的脚步粘滞拖沓，动作却相当流畅，从换衣到上床之间的一系列举止看上去像戏剧里的片段，甚至可以说颇具有一些观赏价值。不过她好歹没有放纵自己睡到自然醒来的打算，因为瑟奇加看到她拿起了慷慨借给他（还是送？其实他也不太清楚）使用的八音盒闹钟，在底部拧了两下后才阖上眼睛。

    ——是单纯不想睡太久、还是下午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

    瑟奇加不禁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后者的话，在从起床到现在的小半天时间里，莉莉并没有向他提起过任何今天的其他日程。

    哪怕只言片语都没有。

    他没有疑惑太久。一个小时后八音盒盖自动打开，里面穿着芭蕾舞裙的小人在悠扬的乐声中轻盈地旋转、跳跃，而莉莉随之醒来。她合上八音盒，无精打采地起床换衣梳头，显然是打算出门了。

    理性在告诫他千万不要询问莉莉具体的动向。那样也太可悲了，活像是那种多疑又幽怨的角色——这是非常经典的一类形象——会在每一个无眠的夜晚苦等不着家的配偶归来。

    然而下一秒他的声带竟然自顾自地振动起来：“……要去干什么？”

    莉莉像是才想起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会说人话的活物在似的，转过头惊愕地看了他一眼。

    “——和朋友去逛街。”她说，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而瑟奇加只是缄默地、不置可否地看她。莉莉也说不好他信了没有。她确实没有说真话，因此并无底气可言。

    令人窒息的数拍沉默过去了。

    瑟奇加终于动了起来。

    他把她的两只手举高到自己面前，垂下眼看了一看。

    然后，他开口问她：“没戴戒指吗？”

    ——那确实是没有戴的。莉莉本身并没有什么长期佩戴饰品的习惯，又不想因为与自身阶级不符的首饰招惹出什么事端。除此之外，她还是那种哪儿最合适就把戒指戴哪儿的实用主义者，并没有仔细研究过指环与手指的相对位置关系背后有何深意——这意味着她可能会因为与规范错位引发一些不必要的误会。莉莉都可以想到如果自己把戒环戴到什么具有玫瑰色蕴意的手指上萝西会怎样兴奋地缠着她刨根问底了——上帝，她暂时没有想被人误解已与某位男士陷入爱河或订下婚约的念头。

    她当然不可能守着他的面将这番考虑和盘托出，于是最后只是选择性诚实地回答道：“嗯——对。我没有戴戒指的习惯。只有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戴。”

    瑟奇加望着她，没有说话，抓着她手腕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痛倒是不痛，却足以让她察觉到他手上有什么凉而坚硬的东西硌着自己的腕骨。

    那是——一枚戒指。

    正是之前从储物戒上分下来的银色戒圈，如今被他套在左手的——是中指上。

    莉莉的脑子同时闪过两个念头。

    一个是：戴在左手中指上的戒指代表着什么呢？

    另一个是：他是什么时候把戒指戴上的？在她睡觉的时候吗？

    瑟奇加没有多跟她就这件事耗费什么口舌，也没有强迫她把那枚与他的原为一体的戒指戴到手上。他最后只是微微侧过脸去，轻轻说了一句“是吗”。

    莉莉无端地为他笼在银发之后朦胧的侧影感到内疚——她总觉得自己又伤害到了瑟奇加一次。可还没等她撒娇讨饶一般地抱抱或者蹭蹭他，他就已经把脸正了回来，垂下眼睫来用那两只同样美丽的异色眼睛看着她，声音很低地说：“亲我。”

    紧接着，他又以同样的音量重复了一遍他的要求：“亲我一下。”

    莉莉看了他一会儿。

    她好像是知道的——他想要从双眼所唯一容纳之物那里寻得一点点安抚、慰藉，又或者是爱。

    他甚至一定要让她率先做出这个动作的前半部分。为此他可以一直站在那儿、站在她面前安静且隐忍地等待。

    这当然没有什么。

    并不是什么珍贵到不能给予的东西。

    甚至可以说与那个相去甚远。

    莉莉踮起脚来，用双手捧住他配合着低垂的面孔，像落花接触大地那样轻轻在他唇边印下一吻。

    ——非常短暂的一个吻，她猜测应该是不会有太多回味的余地的。

    她从他色淡的嘴唇边安静地离开，而后转身走到门边，在即将踏出门外的前一秒扭头向他告别：

    “那么我走啦，瑟奇加。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