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58 嘀、嘀、嘀
chap58 嘀、嘀、嘀——
黎鹦被人轻轻推进了病房。 周围的人声如潮水般纷杂,在寂静的空气里滚涌,呼啸扭曲着挤满她的耳朵。 好吵。 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鼻尖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白得近乎透明的病床上,形销骨立的女人身上插着管子,已然是到了最后的时间了。 有人带着黎鹦上前。 她看清了女人的样子。 “mama。” 女人睁开了眼,悲伤又眷念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苍白干裂的唇张开,叫她: “七七。” 七七。 这并不是一个有任何深刻含义的名字,只是因为她出生在七月初七,所以随便取的。 她没有被赋予任何美好的寄托。 从记事开始,家里就是无休无止的争吵,男人肮脏的辱骂和酒臭,女人绝望的质问和哭泣。 为什么她要面对这一切? 她不知道。 可是女人说,七七,mama爱你。 既然如此,那就和他离婚好吗,mama,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也可以过得很好的。 mama动摇了。 特别是当她用碎掉的酒瓶片划破手腕的那一天,她知道,mama已经决定听她的了。 可是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她那时候并不能将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房子、钱、孩子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全部理清。 离婚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噩梦如影随形。 如果没办法彻底解决问题,那,杀了他呢? 只要那个男人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人能破坏她想要的生活。 可她做不到,十岁孩子的身体能做到的事情太少了。 那好像就只能,让mama去做。 她的mama,那么脆弱、可怜、无助。 那么爱她的mama。 既然爱她,那就应该会愿意,为了她解决这一切的。 对吧,mama? 那天晚上,暴雨倾盆。 夜风鬼哭一样拍打着年久失修的窗叶,发出哀切的悲鸣。 mama瘦弱的手臂紧紧抱着她,温热纤细的手掌捂住了她的耳朵,为她隔绝一门之外的、从客厅里不断传来的、狂犬病发作的狗撕咬人体的声音。 她似乎能闻到惨烈的血腥气。 可是mama从背后搂着她,干净清冽的馨香温柔爱怜地裹住她。 明明她自己颤抖得更厉害,还是要说:“没事的、没事的七七,很快就结束了。” “mama会永远保护你,永远陪着你的。” 永远。 骗子。 mama是骗子。 那件事还是被查出来了,她知道mama被判了无期徒刑,可能要一辈子待在监狱里了。 可是没关系的,她会照顾好自己,她会每天去看她,她还是可以和mama永远在一起的。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mama要死呢? 女人的手掌细弱如柴,已经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可还是紧紧地攥住了她,力道很大,像是要在这最后的时刻留下什么。 手腕内侧的伤疤都开始发疼作痒。 女人对她说:“对不起,七七……” 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为什么要死掉,为什么要离开她。 她问不出。 在最后的时刻,她甚至不敢去看那双悲伤的眼睛。 她偏着脸,睁着空洞迷茫的眼看着床头的心电图显示屏,脆弱的细线慢跳,彰示着病床上的人生命逐渐走到尽头。 嘀、嘀、嘀—— 尖锐的长鸣过后,那道线趋于平直。 手腕上的力道松去了。 医生上来检查过后,摇了摇头。 有人对她说“节哀”、有人抱着她说“你哭一哭吧”、有人拍拍她的背说“没关系”。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她应该要哭的。 哭才对。 她学过的,她知道的。 可是她没办法,她哭不出来,以往可以随意用作工具的眼泪在这一刻从她身体里尽数抽离了,她只能就这样睁着眼,看着那已经不会再跳动起来的心电图显示仪。 她还记得那道线最后跳动的波弧。 那样的缓慢脆弱,是mama最后活着的象征。 所以她不能忘记。 她将它烙进了眼里,烙进了心里,永远地留在了自己的身上。 好像这样,mama就是永远陪着她的。 * 怎么会、怎么会…… 周聿安踩着油门,茫然无措地握着方向盘,把速度提升到最快,忽略窗外汽车不满的鸣笛声,飞快地掠过周遭景物。 确认黎鹦消失后,他第一时间报了警,然后去查了监控,看到她是被人挟持着从防火门离开的。 他没有在那儿找到她。 电话没法打通,无论他拨进去多少次,永远只有冰冷的电子音回应。 可是就在那个空档,进来了一通电话。 他迫不及待地接起,对面却只说是想要告诉他关于纹身的事。 那个人说,黎鹦手腕上的纹身应该是他哥哥之前纹的。 在那个人的印象里,那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拿着一张自己手绘的线条图让他纹在自己手腕上。 他随口问了一句那有什么含义吗。 对方只回答了三个字。 心电图。 心电图、心电图…… 周聿安猛踩刹车,打着方向盘拐进小道停下,忽略外面传来的谩骂声,痛苦地将额头贴上方向盘。 他为什么没有想到…… 那么明显的线条,和心电图的波动那么相像。 那是黎鹦mama去世前的心电图波动。 那时候他明明也在现场,他也看到了,看到了李凤英死后黎鹦的呆愣无措,看到了那最后挣扎搏跳的线。 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往那上面想过? 如果黎鹦手腕上的纹身真是李凤英死前最后的心电图波动,那不就证明…… 他完全错了吗? 没有哪个天生反社会人格的人会把母亲最后心脏跳动的频线纹在贴近脉搏的位置。 脉搏每一次震动都会带动那根线跳动,就像是那个人的生命从未停止。 是他弄错了。 他误会了。 黎鹦…… 可是黎鹦到底去了哪儿? 电话铃再次响起。 是文曼。 周聿安接起,重新转动方向盘驶回主干道上,朝警局的方向继续开,听着从出声口溢出的话语。 “……聿安,我以她心理医生的名义取到她的检测报告了,我们……好像弄错了。” 是啊,他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你现在没时间回来看,但你听我说,她的检测报告显示的结果是海马体与杏仁核容积较常人有异常的减低,也就是说,是大脑皮质病变导致她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但并不是反社会人格。” “如果我没分析错,她应该只是……情感解离。” “也就是说,她没办法像普通人一样体会到正常的情感变化,也没办法理解情感这种东西,她对这个世界的适应过程,多数来源于学习和模仿。” “但她并没有能产生暴力倾向的诱因,哪怕做出那些事情,也只是因为……那就是她所形成的,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和处事方法。” “我们完全弄错了。” “聿安,你在听吗?” 周聿安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但他也已经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 他迫切地寻找着还能补救的方法。 警局一团乱麻,线索纠缠不清,也没有找到她的去向。 到底过去了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更久? 终于,在日光熹微,残云尽燃的时刻。 指引着他命运的红点再度亮起。 耳边仿佛响起了尖锐的嘀声。 他的心脏在这一刻震跳。 那是黎鹦给他的指示。 她在那里等他。 * 周聿安开车到了西郊一处废弃的教堂。 原本宏伟的红色塔尖爬满了蛛网,本该澄澈圣洁的雪白墙面生锈掉漆。 四下安静空旷得可怕。 绕过坍塌了一半的墙体,穿过碎石废墟,燃卷发焦的天际线下,白鸽扑翅飞过,他就在最后的日光下看见了黎鹦。 她安静地坐在教堂背后也明显荒废了的深红长椅上,仰头盯着天边的夕阳余晖出神。 她没事。 还好,她没事。 周聿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她面前的,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单膝跪在她身边,仓皇地去看她身上深浅不一的血迹。 “小鹦,怎么会受伤,疼吗,我们马上去医院好不好?” 最为明显的就是左手拇指指根的位置,像是在硬物上撞击过,大片血rou翻卷,结出厚重的血痂,里面的指骨好像都断掉了。 而黎鹦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叔叔。” “嗯,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对不起,是我来晚了,对不起小鹦,你还有没有事?” 他没有忽视在她身上还有脸颊上飞溅一般留下的血痕。 “这些……” “这些不是我的血。” 周聿安心尖猝然发颤,抬头彻底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相比他的惶恐惊惧,黎鹦只是满不在乎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下摆,将那块血迹摊开,语气冷静地重复了一遍:“不是我的血。” 那会是谁的? 不用再问了。 从这样仰视的角度望过去,他可以轻易看见、刚刚被他刻意忽视了的、在黎鹦身后的、大开的教堂后门里,悬挂在十字钢筋上的尸体。 在那后面,教堂顶部破损了的彩窗上,仁慈悲悯的圣母无声地注视着一切,落下哀悯的眼泪。 蜿蜒的血迹,就像是从地狱深处卷起的火,沸腾烧痛他的肺腑,灼烫他的咽喉。 过往的一切轰隆倒塌,尽数解构。 他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必须要在她和自己的坚守之间做出选择的这一步。 他曾经想过的,哪怕不惜一切,也要阻止她做错事。 可是现在…… 荒谬地,周聿安居然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黎鹦那句“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陡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这是他犯下的错,这是他应当要付出的代价。 久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刺下,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危险一样,任凭自己的心脏暴露在剑尖之下。 “没事的,小鹦,我会帮你解决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