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柳】呕心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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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厚不爱拍照,我平时也没有喜欢拿起相机或者手机记录什么的习惯。因此手机里唯一与柳子厚相关的视频,是对方临死前的干呕。那天清晨,他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吵醒了陪床的人,所有人凑过来,面面相觑,看他灰白色皮肤上的血管随着咳嗽一次次颤抖,心下了然。他要死了,我忽然没来由的欣慰,他终于要死了,死了就不用吃药,就不用打针,几年前他多害怕这些啊。现在他要死了。心中默念多次,悲伤也仍未被唤起,最终掏出手机,横在手里,拍摄下他呕吐在医院印着红十字的白色脸盆里面。 几年之后我仍喜欢对这个这个视频说话,喜欢回忆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那时我们都在读大学,我正在打理刚分到的一楼宿舍,外面的男孩们吵吵嚷嚷,为成年,为香槟。突然有人冲进他半敞着的门,一手扒着门框一手捏着半颗草莓,在我的门口吐了一地,混着酒气,弄脏了他法兰绒上衣配的白纱。那人来不及昏倒,就又被拽了回去。后来在与兄长的谈天中,我无意间提起那个人,兄长说,建议你在大学不要和这些纨绔子弟厮混,也别好奇。我点头,听着兄长的絮叨,说要是真想社交,也应该找柳家的那几个孩子,尤其是同届的子厚,你们应该没见过,但是绝对清楚,他身份足够也品学兼优。可是那天吐在我门口的就是柳子厚。 不过兄长说的对,他确实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即使在大学也是一样。而他姓柳则是一件微妙的事情,男青年们无一不听他的指挥行动,却又可以将穿戴整齐要去参加辩论赛的少爷抬猪似的扔进游泳池,他们索取着他的资源,却又面露凶光地将他一次次推上断头台前。有人说他就像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没人能拿他怎么样,因此可以随意承担责任。我认为这不准确,之前贾政可以动动手就将宝玉打晕过去。我见过他喜欢泡在书房里足不出户却可以养许多情人的父亲,见过他疲惫的母亲,还有那两个早早出嫁的jiejie。我无意和这些人扯上关系,但我觉得我不得不去接近他。我太应该去接近他。应该在他傍晚坐在草坪上滑动iPad时,或者某个炎热的夏日他脱去鞋袜、将双脚泡入喷泉时,我将倒在保温杯里的红葡萄酒递到他的鼻子底下。他抬头看我,稀碎的水珠在空中折射出彩色的光,在两人中间闪烁。他抬起那张似乎没有长过青春痘的脸,纯真与悲伤共存,原欲和克制平衡,那一刻我想,你的青春是否一直都是甜蜜的夏日。因为他看起来可以被随便一场冰冷的秋雨摧毁。 我想我的余生都会沉浸在那个有着古老喷泉、草莓蜂蜜和丹唇柔膝的夏日,那一刻我褪去了少年时期的愤世嫉俗,满腔愤懑,真正拥抱了充满柔情的青春。我们戴着耳机,赤裸身体,挤在宿舍的床上,感觉后背的汗液已经渗透在床板下面结晶,听lana del rey的summer wine。我听他没头没尾地讲小时候的事,时间大概是在他父亲第一次出轨之前,或者是他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之前,直到那时他还是天真且快乐的。他趴在我的枕头上点燃一根香烟,皱起眉头,眯着眼问我,你说婚姻的意义到底在哪。我摇摇头,表示该问题超纲,我无能为力。 一段婚姻走到最后,无非是丈夫憎恨妻子,妻子仇视丈夫,然后统一战线,殴打所有孩子。他将烟灰弹到酒杯里,继续说。我常常感觉,我们,对我们所有人走到现在,靠的是压制强烈的仇恨,才能共同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每个人都控制自己只咀嚼食物,而非出口伤人,仇恨的间隙是空虚,我母亲,在一天之内把一锅牛奶煮沸了六次,但是忘记喝,放到第二天,我的jiejie又过来,又断断续续煮了一整天牛奶,第三天我也进入厨房,在我拧开煤气灶的那一刻,我想我要不要就这样开着煤气把自己憋死,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来母亲不是煮了六次牛奶,而是六次想要杀死我们。 他说完之后,我想接一句什么,但是最终选择闭嘴。我想距离产生美这句话是对的,我本可以只关注到夏日的甜蜜绚烂,却非要凑近看去,发现了一摊腐烂发臭的潭水。老话说什么来着,对,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觉得我应该好好琢磨琢磨这句话,可我刚一开始就失败了: 第一,我不是君子。第二,柳子厚不是君子。第三,我们不是君子之交。 柳子厚看了我在草稿纸上的这三行字之后,写了四句批语:饮食男女,欲海轮回,伤风败俗,寡廉鲜耻。他把写张纸条藏在午饭里推倒我面前,我打开沾满菜汤的复写纸,去跳蚤市场买了一条条纹衬衫,一条牛仔裤,又找了一个蠢透了的眼镜框,看起来像是没有进入霍格沃兹而是成为程序员的哈利波特。我在半夜三更合上书,翻墙出学校,逃离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荣的大学城,向红灯区去。我在街上被浓妆艳抹的捏脚妹拉扯,缓慢前进,终于我看见站在路灯下面的柳子厚。他把养的半长的头发往后梳,嘴上和脸颊上都抹了点口红,下身牛仔裤外面套了条开裆皮裤,上半身什么都没穿,不知道还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空着吉他箱子背着。我看他这个样子想笑,但还是假装是一个猥琐的嫖客,假装不经意走过去,伸出手指撇着嘴,问他价格。他摇摇头,说,不行,他有条件的。随后用手在我身上比划,要个子像你这么高的,腿像你一样长的,手像你一般大的,脚穿45码帆布鞋的,还有近视眼的才可以……哦,太不可思议了,你竟然全部符合条件,快和我走吧,我给你打七五折,一个亿打七五折,分期付款,你一个月还给我一块钱,等地球不存在了你也还不完。 我们随便找了一个臭烘烘的旅店,到处都是霉菌的斑点,我扮演一个愚蠢的不知道带套的嫖客,他扮演一个张开大腿献上香吻的妓女。有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不是扮演,而是本性的暴露:我本就愚蠢,他生性yin荡。你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可爱,我说,像是被扯了皮的野猫。说完之后我有些后悔,想要辩解,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因为事实如此。那一刻我突然很想举起手机,将他的样子记录下来,从发丝到脚趾,从肩膀到股尖,通通拍下来,洗出来,带到学校去,站在最高的二十一层世纪楼上把照片撒下去,让所有人都看看柳子厚出席辩论会再灯光下浮现大理石质感的barathea面料的西服下包裹着的,是怎样温软、湿润、像是文人手中把玩哦西施壶一样的身体。小旅馆是地下室,气温偏冷,我感觉他红透的脸上散发出热气。他突然伸出手,把我买的镜框摘下,戴在自己脸上,随着上上下下的颠簸,同汗液一同滑下脸颊。 眼镜,他不近视,但是喜欢戴眼镜,我说他装,他表示认同。他总是竭力渲染自己身上的知识分子气,至于想要盖住什么,我无法下定论。后来我们不再幼稚的追求猎奇去一些脏乱的地方,因为两个人都差点招上虱子。我们顺从人性,铺床沐浴,“声色犬马”,挥霍年轻。他在床铺上脱掉他塞在毛衣里的衬衫领带,把外套扔在地上,抓乱一条一条打理好的和蝙蝠侠里基里安墨菲一样的发型,最后只穿一双浅蓝色的乐福鞋zuoai。哦对,还有他的眼镜。最后,我永远喜欢最后,他浑身上下只有浅口的鞋子和眼镜时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样子,他歪着头看人,和我说脖子痛,我让他上吊,上吊就治好了,吊死在你爸的小三小四家门口,包治百病。 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他摸着脖子笑,说话的口气温柔中夹着嘲讽。我应该就像现在这样大大方方走进去,坐下倒杯茶,和他们一起探讨爱情,因为我们都具有一定的共性,年轻,漂亮,放荡,而且都会在变的又老又可怜的那一天不约而同怀念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却发现除了肤浅的外表无可怀念,才开始悔恨那潜伏在云端之上的轻浮日子,没有留下什么刻骨铭心让人永生难忘的东西。 譬如爱情,可是绝大部分情况的人生都是譬如朝露。最后他这样总结。我追求过金钱,成功了,真理,也懂得了,名声,我从出生就拥有,我不需要很多很多钱,我需要很多爱。 我一开始还听的认真,听到这儿翻了个白眼,骂了一句老喜宝了。他扑上来,说最后当然是开玩笑,不过其他的都真心实意,只不过这种话题太过沉重,最后总得幽你一默。我承认了他的幽默,不然他会一直阻止我打电话让人送点酒上来。我觉得话题有些沉重,必须让自己轻飘飘起来。等红酒半瓶下去,我才发觉我只是开了个瓶塞,那半瓶酒都进了他的肚子。而我,我在做什么,对啊,我在做什么。我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他,离开柳子厚,现在赤裸的,平时穿戴整齐的,yin荡的,伤感的,严肃的,面带笑容的,饥饿的,喝醉了的。我凝视,甚至于窥视,我窥探着他的一切,早已习惯,无法分离。 他喝醉了,我不知道他每次是否有意让自己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他两眼朦胧,不知道目光锁定在哪里,看起来像个看见了脏东西的通灵女,让人感到不安。我多希望他此刻说点什么,说点什么都好,可惜我们一样迷茫。忽然,他吐了,通红的酒液和胃酸将白色的床单染成难以言说的颜色,整个人弓起身子,通红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像个熟透的虾子。退化吧,我们为什么不退化回海洋里去呢。我的思绪飘啊飘,飘到柳子厚开始用带走铁锈味的黏糊糊的手摇晃我。天呐,这很显然是我们放浪形骸的代价。 好呕心的世界,我随口说了一个拽妹黛薇儿里的谐音笑话,我笑了两声,他笑了四声,随后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