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二)
苍时在香港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鸟巢,一只凤尾绿咬鹃叼着蛇目菊施施然落下,用美丽的花和浅薄的爱贿赂她,在她心中拓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径。 他们咬着七月的尾巴,窝在昏暗的出租屋里看林正英,没有空调,只有电风扇旋转出雪花片般的噪音落在每个过于安静的夜晚,她昏昏欲睡,脸颊放在罗谦纤薄的肩窝里,罗谦将她搂在怀中,哼一支动听的歌。 有时候,他们也会选择不看电影。 通常在苍时通告回家的下午,浴室里新装的磨砂玻璃总会洇出一点幽静的黛绿,温水洗濯着两具同样苍白的rou体,罗谦跪下来,用嘴唇吻她。苍时将手指搭在罗谦额前,撩开浸湿的刘海,指腹贴着他晕红的眼尾,从上到下,懒洋洋地,不带情色意味地摩挲,她捏着下颌叫人起来,分辨喉结,锁骨,乳尖,肚脐——直至翘起来蹭她掌心的性器,她松开手,又握回去沿着脉络抚摸,仿佛赏玩家里那柄老祖宗传家的乌烟枪。 那只鹃鸟舌喉里编织的不再是美妙的歌了,而是裹挟情热的喘息。 罗谦舔吻苍时的手指,将脸埋在她的胸脯之间,在甜润的定窑瓷上裂开斑驳的痕,他懂得如何取悦她,并且为此不遗余力。更胜夏日的热流在浴室转徙流窜,苍时被撞得一颠一颠,颤动的肩膀如同一张紧绷的弓,眉眼间的冷淡被水流带走,他看见苍时脸颊上细细的绒毛,这让她看起来更像某种毛绒绒的小动物,罗谦看了很久,最后只在她半垂的眼睑上亲了一下。 睫毛微微一掀,雨帘子似的,一滴水珠顺势滚了下来。苍时低声问:你想亲我? 这句话仿佛开启了两人之间秘而不宣的潘多拉魔盒,惊悸的水潮从心口弥漫了上来,铺天盖地,一瞬间就淹过罗谦的喉咙。那些陈旧往事从水底接二连三地攀了上来,被戳着脊梁骨咒骂时不自禁的颤栗重新回到了这具身体,逼迫他重温在大陆出生、念书、辍学、做驻唱歌手的十七年人生。他想,那张梦寐以求的船票没有如愿斩断尘缘,而是随他漂洋过海,一个横亘数十年的可憎噩梦,一个人情世间的错误、一个备受鄙夷的耻辱,千里迢迢追着他来到香港,漠然粉碎他一掷千金的巅峰,垒起求告无门的绝境。罗谦长久地缄默,他的舌根仿佛被一种苦而涩的味觉浸没了,直到苍时复述了一遍。可以吗,他几乎是哽咽着问,可以吗? 我又怎么配得上你? 苍时看得一愣一愣的:你哭什么啊?她用掌心给他擦泪,看见那双眼皮子隐约透出哭过的薄红,苍时嘟囔着,双手轻轻抬起他的脸:你好爱哭哦,罗谦,你怎么这么容易哭?你的泪腺比我的都浅,你想亲我吗?她用嘴唇吻他的唇,深红色从唇瓣内侧翻出来,那是一点还没有来得及卸掉的口红,伸出去的舌尖染了猩红,在罗谦雪白的齿上留下接吻过后附赠的痕迹。 当然可以接吻啦,罗谦,她愉快地说:对我撒娇求爱,舔我的脸颊,晚上陪我睡觉……你是我养的猫,只是亲吻而已,主人对宠物应该有无下限的包容,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 罗谦瞳孔受惊似地一缩,有点出神:猫? 对啊,我的猫,我的宝宝。她低下头温柔地亲吻他,打开身体,又一次容纳他。 温暖湿润的甬道如同母与子紧密连接又最终因为孩子长大而不得不剪掉的脐带,将他们两个熟悉的陌生人紧紧相连。罗谦舒出一口气,这叹息轻而悠长,手掌虎口锢住苍时的腰肢小幅度地挺腰抽送,次次俱顶在软rou上,可他还是不解,咬她耳珠,求她告知一星半点。苍时趴在玻璃上很小声地哭,被罗谦托着下颌舔吮细长的脖颈,她扭头张口,狠狠咬住他的手指。 我说错了。她哽咽着说,你这条爱咬人的狗。 狗把她叼上床,苍时踢开他,折腾几下,从床头柜上翻出一盒烟。微弱的火光燃在苍时隽美锋利的眉间,她是个敏而好学且富有职业精神的演员,为了适应试镜的新角色,她开始学着抽烟,从烟云袅绕中提炼出森森的杀气,尽管尼古丁更令一个洁癖的人烦躁。苍时这张脸美艳有余,但仍需要有烈刀般汹涌冰冷的锐气为她扫开阻碍,她吸烟不过肺,随便吞吐了几口就摁灭在烟灰缸里,罗谦替她把剩下的烟盒收起来:别抽太多,对你的身体不好。 苍时倒是无所谓,说好。反正拿到试镜角色再说。 说完就一把按倒想要为她梳理头发的罗谦,骑上去,坐下来,用手指把他玩得直哭。苍时将手指卡进罗谦的口腔,先后捏了捏两边不太明显的虎牙,刚才浴室里有损大小姐脸面的失态都要在现在找补回来,她很记仇的,捏住罗谦柔软黏滑的舌,听他说些不成段落的呜咽,没有什么不在激烈地颤抖。她不紧不慢地用身体鞭挞他仿佛快要融化的性器,念着剧本里那个爱抽烟、爱情人,但最爱自己的女人即将落幕的台词:离开那个糟糕的家庭,在这个无聊的世界上,我一个人太寂寞了。父亲把我当成交易的筹码,母亲因我的存在而处处受缚,我寄人篱下放浪形骸,因此早早出来流浪,沿着公路等待第一个遇到我的人,或者把我撞死的人。你来了,我的春天好像也来了,即使太过短暂,即使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但我们依旧相爱了。 湿热的暑气伏在他们光裸的肌肤上,窗外有夏花忧悒的眼神,最热的三伏天已经过去,两具清瘦隽细、脂肪薄软的rou体像发情交配的蟒蛇一样湿淋淋地交缠,在肩、背、手足与心口蜿蜒出斑斓如粉末的青紫淤痕。苍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释然的长叹,罗谦眼中洇润着街道渡入出租屋的光与影,他失神般凝视光芒万丈的苍时,惶惑中竟升起一种奇异的安定。 风潮吹皱湖面,很快归于平静。 苍时伸了个懒腰,下床洗漱前捏他脸颊:等我试镜成功请你吃饭啊。 罗谦眨眨眼,用脸蹭了蹭她的手指,微笑着说:好。 试镜、开拍、杀青。 一切都很顺利,这部片子小成本制作,连演员也无一例外都是新人,没有在香港和大陆荡起什么涟漪。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在影片的最后,那个说是女人、其实更像女孩的流浪女按着被天台风吹散的卷发,安静地看着对面拿着枪对准她额心的菜鸟警察。她妆容还齐整,仿佛在洗手间精心补妆后等待着无聊的制裁,只是嘴角口红晕开了,像一点鲜艳的血渍。 主角兀自沉默很久,终于说:你无所不有,你一无所有了。 那个女孩突然笑了。 她往后一靠,站在没有栏杆的边缘,离天空只有一步之遥,咖啡色的围巾随风飘摇,那是一件戴了二十几年的老伙伴,她扯开累赘的束缚,放它飘向远方。你们抓不到我的,白痴。她在风中哈哈大笑,鞋跟已经露在半空中,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好的梦想,不是成为科学家也不是成为有钱人,而是成为一只离笼的飞鸟,女孩颤抖起来,并非因为将死的恐惧,而是因为梦想即将就要成真,即使它来得太晚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她马上就要自由了。 她——苍时笑着说:我一无所有,我无所不有! 最后一点鞋尖也撤出天台,她张开双臂,后仰坠入呼啸的狂风。 无边的尘埃与无尽的晦暗渐渐被甩在身后,风并不温柔,切割着麻木脸庞的怯懦,将懦夫燃尽变成骄傲的燃料,更高处的风光恢宏灿烂,伴着忽轻忽重的失重感。尘埃在光中分散成澄净的金色细粒,如同被风齐齐吹倒的秸秆,它烧起烈火,把尘送向天空。 往后望去,是灰尘簇拥诸光,空无一人。 渐渐亮起的灯光宣布落幕,苍时津津有味地回忆,这时才发现罗谦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她抬起脸去看他,意外发现那张漂亮的脸上全是泪痕,苍时只能抽纸巾给他擦眼泪,趁影院没人注意,凑过去往他唇上偷偷亲了一口。罗谦用水漉漉的眼睛凝视她,泪水碎在手背,泪腺仿佛不受控制,患得患失,并发皮肤饥渴症,他好像愈来愈敏感了。 苍时噗嗤一声笑他:呀,爱哭鬼。 罗谦将脸埋在她颈边,闷声说那有什么关系。 他咬字黏糊糊的,缠绵悱恻,依旧动听:我只对你哭……苍时,你会离开我吗? 苍时手指一顿,头痛地给黏人的爱猫顺毛:不会。我们回去做吧。 罗谦微怔,情绪霎时消散大半,有些无奈地辩解:我不是想做那种事。 可是我想啊。苍时扯了扯他整齐的领子,贴在他耳边黏腻地轻语:我想做啊……我想cao你。 她将手指插入罗谦左手的指隙,如同情侣牵手般慢慢地抬起来。走吧,罗谦。苍时牵着罗谦走出喧嚣的影院,十指纠缠,紧密依靠,像两朵互相攀生的菟丝花,直到回到两人同居的出租屋,罗谦面上泛起的薄红也没能如愿消退。 苍时踮起脚尖,把他摁在玄关墙壁上,湿润的水声一路流进浴室,电视机在播报今日的天气示警,窗外雨水轰然落下,穿校服的少年披着浸透的蓝发,收伞走进小楼,在门口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按响了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