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地重游
1.故地重游
江城多雨,昨夜畅快下了一场,今早空气湿润,路边零落的白杨叶也浸足了水,车轮碾过去,压出水花。 司机瞥见路口站着的年轻女人,连忙降速,靠近时摇窗吆喝:“美女走吗?” 五月的风还夹着清冽气息,拂过女人发丝,让司机得以看见口罩上方那双如烟如墨的桃花眼,仿佛裹了雾。 太冷,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麻烦了,”女人温和开口,伸手拉开副驾驶的门,说清位置后,就不再出声。 车辆向着目的地驶去,沉默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她倚靠在座背里休息,姿态慵懒,莫名得,司机不敢惊扰。 气质太过卓然,有时会成为一种威慑。 出租车稳当停在了县医院外,女人颔首,道了声谢,司机收了钱,视线还下意识跟随她背影。 后知后觉闻到一抹馥郁香味,细辨半天,发现那是晚香玉,在江城并不多见。 - 谢琅月走进医院,长廊寂静,多了一串有意放轻的脚步声。 直到尽头,她缓舒一口气,敲门后推开了39号病房,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洁白床铺里,中年女人在发呆,形容枯槁。 床头卡挂在头顶上方,白纸黑字,写着她的名字:谢兰桂。 谢琅月摘下口罩,温声打招呼,眸光盈润,像有怀念:“好久不见。” 闻声,病床上的人打了个激灵,抬头看清对方的脸,一如当年,漂亮秾艳,风拂动芽色的窗帘,光影明暗交错,她揩走眼尾突如其来的湿意,开了个玩笑:“不久,我在商场和琅月小姐天天都见。” 见她状态不错,谢琅月也配合笑着,坐过去,从果篮里择了个苹果削皮,谢兰桂伸手想拦,她皱眉移开刀,提醒她小心,气场凌厉了许多。 一边削皮,一边关心问着:“秦先生呢。” “早几年就死了。” 谢兰桂手叠放在被面,明明在诉说不幸,语气却平淡,脸上也看不出悲切,谢琅月微怔,而后了然,她性格一向如此,不爱将难处示人。 谢琅月弯腰,将断了一截的苹果皮捡进垃圾桶,沉默后又问:“你生了什么病。” “肺癌,晚期,”说完咳嗽两声,谢琅月这才察觉,谢兰桂的声音早已变得刺耳难听,不似回忆里柔和。 生老病死,总寻不到好的安慰法子,谢琅月机械削皮,一时噤声,谢兰桂埋着头,却突然抓紧被面道歉:“真是对不起,明明当初承诺过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 终究聊到这个话题,谢琅月叹息,将苹果递给她,打断了这番话:“不,是我该谢谢你,为我保守了十五年的秘密。” - 十五年前,谢兰桂夫妻欠下大笔债务,为了缓解生计,在自家院落里打扫出一间客房,对外出租。 江城偏僻,经济不发达,无出名景点,有租房需求的人稀少,直到次年春天,才住进了一个怀着孕的年轻女孩。 女孩来历神秘,性子恬静,整日戴着口罩,极少外出,气质却扎眼,容貌更是漂亮得不可思议。 时至今日,谢兰桂都能忆起,拉开院门,看见她的第一眼。 女孩身穿杏白棉裙,亭立树下,头顶是新开的玉兰,光影穿过枝桠,连发丝都点缀上一圈碎芒,她抬头,言笑晏晏:“你好,请问还有空房间吗,走了一路,这儿的花开得最好。” 那一瞬,谢兰桂蓦然被触动,明知道女孩是黑户,身份不明,还是心软留下了她,问及姓名,有名无姓。 琅月。 时光飞速,琅月一住就来到了冬天,小姑娘年纪不大,人情世故却通透,格外好相与,经过大半年的相处,谢兰桂夫妻拿她当家里小妹,既喜欢又心疼。 大年三十,两人同琅月一起过年,不料,撞到了上门催债的打手,谢兰桂丈夫挡在门前,让她护着有孕的琅月进屋。 琅月被迫卷入麻烦,不仅没有责怪,还主动替他们偿还了债务,近百万的巨额数目,她毫不犹豫,任谁也想不到,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萍水相逢,施此大恩,谢兰桂含着泪,想要下跪道谢,琅月扶起她,恳切说着:“兰桂姐,我也有事相求。” 年刚过完,就到了临盆月份,她年纪太小,生产时很不顺利,险些丢命,本就娇瘦的人又薄了一圈。 夫妻俩心疼她,忙前忙后,毫无育儿经验的谢兰桂也学习照顾襁褓里的小婴儿。 那天下午,谢兰桂坐在床前,吟唱江城调子的童谣,耐心哄着哭叫的宝宝。 琅月未曾看向婴儿,偏头对着窗外,脸上浮动着粼粼余辉,神情模糊:“兰桂姐,可以帮我寻个领养家庭吗,你看人准,我信你。” 她看人准,知道琅月是个好孩子,谢兰桂脸色难看,露出不忍,却不意外,她懂她的不易,未婚先孕,单是流言蜚语就足以淹没这个小姑娘。 搂抱孩子的手收紧,许久,她像下定决心,看向婴儿的目光透着慈爱:“医生说,我身体有问题,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若你愿意,就让他留在小院子里,我和丈夫视如己出。” 琅月沉默许久,轻声道谢,谢兰桂松口气,压下心中的欢喜,托她取名,琅月声音里似乎多了莫名的愁绪:“那便......原野。” 又一季玉兰花开,琅月孤身离开江城,身无行李,只带走一枝门前的花。 等谢兰桂再次见她,是在两年后,电视里,聚光灯下,女孩一席华贵礼服,温婉浅笑,像得到打磨的珍稀珠宝,璀璨而耀眼。 一旁主持人激动介绍她的身份:“处女作就一举斩获三金的怪物新人,谢琅月。” 谢兰桂惊愕了一瞬,而后笑出声。 她以为她们此生不会再有交集。 不料噩运接踵。 生命的尽头,谢兰桂辗转反侧,终于还是拨通了琅月当年留下的号码。 - “妈,喝点粥吧。” 两人无言时,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清缓低醇,夹带着少年独有的哑。 谢兰桂三两下抹走眼泪,强撑精神,笑着应和:“好,放这吧。” 这声“妈”无疑点明了少年身份,谢琅月脊骨微僵,第一反应是抗拒,胸腔堆满恍惚的荒诞感。 脚步渐近,冷淡的声音来到头顶,再次响起,很不客气:“麻烦让让。” 态度里的敌意,让谢琅月拧重了眉尖,谢兰桂探身教训:“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她可是——” “没事,”谢琅月打断了她的话,起身回头,少年个高劲瘦,第一眼她只看见了凸出的喉骨,正上下滚动。 她站得猝不及防,谢原野后退,腰身笔直,可又太直,暴露出紧张,显得窘迫,他避开对视,薄而红润的嘴唇不自然抿起。 少年心中敲鼓,谢琅月却无瑕顾及,她打量着这张脸,瞳孔有一瞬间如针尖般惊缩。 是张出色的皮囊,却不像她,尤其那双眼睛,深邃,润泽,像旷野刮过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