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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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少师是江湖神偷,她决定在燕王府里偷走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燕王是敬宗长子,十八九岁的年纪,虽然出自中宫,可惜天生残疾,是个口不能言的聋子,因此无缘万乘。好在皇帝怜爱他,赐他成年后留守京城的特权,当朝太子是他胞弟,两人亲缘深厚,慕容玦不必为了避嫌远赴封地。 将夜,裴少师在库房遍寻不得,正是头疼的时候,却见慕容玦提着风灯而来,雨里廊下,一道清癯的身影。 她却步贴近影壁,低头,按住袖笼,慕容玦披着鹤氅,衣裾滑过石壁内侧篆刻的潇湘山水。 他站定了,很平静地打手语试图和她交流问她目的,裴少师见状不禁咂舌,以为他不想说话,好么,又是一个自命清高的主子。 她的眼神在他的脸上流连,这人实在美丽,有一张玉雕似的好脸,做神偷就要有当机立断的决心,况且活物看起来更有价值,死物终究是死物啊。 裴少师很有做土匪的觉悟,趁目下徼巡疲惫,往前一步,合身扑向慕容玦,将他掖进怀里,顺势便掳走了。而他竟也没有挣扎,只是露出轻微的困惑,等到了暂时藏身的山上,裴少师张嘴说了半天,才终于发现这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于是无奈地拉过他的手,慢慢地写字。女孩子的手指比他的更粗糙,有刻意磨薄的茧,但是很温暖,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玦想了想,郑重地告诉她自己的字。 裴少师书读得不多,分不清御城的诸侯将相,他们在她眼里,都只是一张写满富贵与贪鄙的布帛,浸满不义之血。 她不知道慕容玦是亲王,弥天大祸的端倪尚未展现,还以为这是谁家的公子哥儿,看他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怎么感觉掳了个娇贵的皇子出来呢?于是便不再搭理他,折了根草叼着,蹲在旁边琢磨着生火。 慕容玦先是掖手看着,然后慢慢走过来,靠近她,也蹲下来。 裴少师察觉有脚步声靠近,且刻意放得很轻,每一步落脚都仔细丈量过,绝不让她感到不适,她随手搡了一把,说小皋别烦我——不太对啊,迟钝地将头扭过去,她推的是慕容玦。慕容玦在她身边跽坐下来,有点惊讶,但也没生气,用木炭在地上写字问她不会生火吗? 聋子的书法竟然很漂亮,一笔一画、一竖一勾,俱是鸾翔凤翥的风骨,临的应该是前朝书圣的字帖,她在江南大官的书房里见过。 裴少师呃了一声,解释得也简单,她很少生火,为了不暴露身形往日都很谨慎;又心道想着凑合一下就算了,但现在这里有个身娇体弱的“人质”,总不能让他生病了吧? 慕容玦读唇看懂了,点了点头,他心灵手巧,生火这样简单的事不过易如反掌,等帮着裴少师把火生起来,他就靠近过去,伸出两只手,靠近火焰静静地取暖。 火光照在他姿神如画的脸上,裴少师一时间看愣了,慕容玦忽然抬起头,笑了一笑,指指身边的空地,意思是:一起来烤火吧。 山下火焰熄了又亮,浩浩荡荡,如千万流星。 堂堂亲王在王府里失踪,这是多惊悚的事!家令吓得险些晕厥,想晕又不敢晕,连夜叩开了东宫的御门。 裴少师跟他一起烤火,心里却愣怔地想着事,看着心不在焉。就这样过了半夜,她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不知道是不是心软了呢,皱着眉,取了木炭写字:我把你送回去吧,不许告诉别人见过我。 慕容玦把手掖进袖子里,也不问为什么,只是温吞地点点头,跟着她下山了。裴少师蒙恩师教导多年,并不算是愚鲁的人,她觉得慕容玦不像坏人,也并不想继续为难他,把他放在城门前就想离开。 临走时他扯了扯她的袖子,在身上找了一会,裴少师一头雾水,却看到慕容玦不知道从哪扣出了一枚金扣,又伸手碰了碰她的袖子,得到她的同意,才轻轻抓起她的手掌,在掌心轻缓地写:你绑我来,是因为缺钱吗?律法对于偷窃判得很重,这个给你,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了。 怎么会有这么蠢——这么可爱的人! 裴少师睁大眼睛,呲牙裂嘴地笑,朝他做了个鬼脸:“小公子,你知道有句话叫——‘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吗?不是我缺钱,是全天下像我一样的人都缺钱,我不得不偷。” 她想了想,将金扣合在掌心:“谢谢你,天色快要大亮了,快回去吧。” 江湖最好的神偷像一团日出即灭的烟,在人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孤零零的慕容玦。 他在心里道了声“再见”,抬头看了看天色,双手插着袖子,等彻底看不见她的背影了,才慢慢地往回走,路上被徼巡的缇骑找到了,这才知道太子出宫亲自找他。 太子和他同母,十六的年纪,脾气却很不好,翻身下马就是劈头盖脸地骂,他也不反驳,只是温顺地听着。直到太子歇了火,打手语让他回去,慕容玦轻轻松了口气,拱手长揖,然后再打手语:臣无恙,偏劳殿下奔波了。殿下先请。 ……太子又炸了!骂他什么态度啊! 眼见太子又要发作,家令赶紧扯住他,循循劝导:“殿下,这是燕王呀!”这样一来,火气就消了。 最终太子还是气哼哼地看慕容玦上了马车,竹帘一合,驱马随行在旁。慕容玦坐在軿车里,翻过手掌,深深浅浅的纹路横亘,为他相看的方士说这并不是长寿的手相。困意翻涌上来,他倚在窗边,在掌心里一次又一次写着裴少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