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织蛊篇（六）

    这已经是她不知道多少次循环这个梦境了。

    浓烟掩盖住她的视线，火焰犹如野兽般嘶吼燃透整个世界。

    她看到师兄抱着已经毫无知觉的霜阿姨痛苦地跪在地上嘶吼，周遭是大家逃窜的身影。先前还围绕着篝火的巫祝被长矛刺穿身体，血红色流过旷野，流经许多家庭妻离子散骨rou分离的哭泣声。

    她抬眼望着前面的女人，女人不久前才将她从迎面的热浪中解救出来，可她只觉得愤恨，只感觉事情荒诞到难以置信，眼前人的伪善模样更是令她作呕。

    于是她哭喊着，一股脑地将手上的东西全丢到她身上。她听见自己大骂对方是疯子、无耻的叛徒，诅咒她去死。

    女人承受着她毫不犹豫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和难听的辱骂，任凭她尽数发泄出来。低头不语许久之后，对面的人蹲下身，缓缓对上了她的视线。

    只那一眼深深的哀伤与懊悔，让她在今后的岁月里再也无法忘怀，将这一幕狠狠刻入骨rou。这一份不甘与憎恨镌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宛若一处溃烂的血rou，无法结痂的伤口总会不时隐隐作痛提醒着她。

    杀了他们————

    ————

    赵婉是在痛苦和惊恐的情绪中惊醒的，她心脏猛地抽动一下，而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呼吸，缓过神来后才发现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反复的梦境如同重锤击打在她的心头，她掀开被褥的一角，用颤抖的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子时的沙渊被一片宁静笼罩，沙漠之洲的夜晚时分不再如同白天那般热闹与酷热。晚风轻拂沙丘，镇上的酒馆与客栈也都早早打烊，烛光从稀疏的窗户缝隙中透出，投射在石质的街道上，映衬出屋内的窸窸窣窣的人影。

    不知怎的，看着窗外这一番景色，她回想起自己以前最喜欢在幽蝎谷内抬头看星星。

    当时她认为繁星就好像夜幕的宝石，也曾经幻想巫祝们神秘面纱上的闪粉也取自于天空的星辰，童言无忌说出口后随即被惊恐万分的卜者大骂不敬，最终被撵回家。

    那时候她喜欢听长老们围绕篝火唱谣，谣中的词传着出她听不明白的东西。

    她听到他们歌颂天际流火划破夜空，为荒漠沙海带来星光；她也听到族人们在一旁低吟附和，祈求古老的智慧和光芒能为他们指引未来方向。

    这样的声音悠扬而深邃，附和着久远的音律回荡在谧静的山谷中，尽管她听不太懂。

    神游间，她轻轻地伸出手指，触碰那些在夜色中仿佛随人声微微闪烁的荧光。

    这些流萤有形却没有任何温度，也不因她的触碰而四散飞散。

    她看着围绕篝火跳舞的族人们再一次因这眼前的星星点点而开始狂欢，眼中闪过一抹好奇与困惑，转向身旁的晓，带着探寻的语气问道：“师傅，这些都是什么？为什么摸起来这么冷？”

    和“夜息虫”那样昼伏夜出的蛊虫不同，这些据说是巫族旅者带回的流萤无论白昼或是黑夜都会随时随地浮现。它们不会像普通的萤虫群聚在一起，散发的光芒没有让她感到温暖，总觉得梦幻却又有一种说不清的冷冽。

    她不喜欢这样的小动物，虽然也很难将它们定义为动物。

    没有人见过它们的尸体，也不知它们如何生长、繁衍，但谷内的长者们却不知为何，狂热地视他们为新的生机与活力，更甚者认为这是来自上苍的启示。

    一旁的晓望着那些飞舞的流萤，眼中流露出一种深邃而复杂的神情。

    “这些，是从北边来的东西。”

    她的语气中似乎隐藏着某种深意，也仿佛透露出一种对未来的忧虑和不安。

    ......

    “阿婉，你还好么？”

    背后杨飞霜的声音中充满了担忧与急切，打断了她还沉浸在梦境的余韵中。

    “你的梦魇是不是又犯了？“

    她在床上侧过身，目光跌落进对方清澈的双瞳里。

    月光描摹出清秀而俊朗的眉目，即便是微弱的灯光，纯粹的善意散发出的热度都让她感到温暖和触动。

    眼前的少年将军的鼻梁高挺，他的眼睛总是明亮的，眉眼上挑带着纯粹的笑意。在无数次如今日一般自己辗转难眠的时候，他的眼神、他的言语、他的怀抱，无不是自己驱散阴霾的一道光。

    想到这里，她的眼眶不禁发热，顺从地拥入对方怀中，心底却长叹一口气。

    如果自己真的是一名云游四方的侠女就好了，侠肝义胆的少年将军与云游西方的侠女本该是天生一对。

    可惜对方与自己终究不是一路人。

    压下自己难以言明的思绪，片刻之后，她摇了摇头：“没事的，也许是西郡的气候恶劣，再加上你我这几日总是四处奔波，许是身心俱疲的缘故。”

    杨飞霜眉头紧锁，目光中流露出的忧虑丝毫不减：“可你每次醒来也不记得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太古怪了。要不我们找个大夫看看？”

    她笑了笑，如往常一样轻描淡写地应付几句过去。似乎被她的话语安慰到，杨飞霜的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轻声回应：“那我明日去镇上的医馆，给你寻几幅方子来安神助眠。”

    明日......

    她内心盘算了一会，点点头，勾起的笑容带出酒窝，慢慢用自己纤细柔软的双臂环绕住对方宽阔而坚实的腰部。随即微微抬起头，在对方的脸颊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明日我也去镇上走走，散散心。”

    她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应和，于是将一切重新藏回心底。赵婉终是合上双眼，安静地在对方的怀臂中睡了过去。

    她并没有注意到杨飞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更没意识到，自己在梦境中流露出的极致的杀意和愤怒于久经沙场的将军而言是最容易捕捉到的情绪。

    杨飞霜抿起嘴角，斜眼看了一眼窗外，只感到月光苍凉，一股沙石混合着硝烟的味道在这片地方弥漫开来。

    有什么正在悄然发生。